三生酿

市井春光，醇酒飘香

华灯初上，酒肆盛开，马蹄声声。长安城内，车水马龙皆是客。

三生楼内，一名素衣姑娘对三娘道： “如今市井都流传着，待到金榜提名时，若得清秋芳心许，饮得一坛三娘今生酿，此生不枉！”三娘低头侍弄着三生草，笑道：锁儿，谬赞罢了，市井流言，又可信得几分。小姑娘莞尔: “可是三娘的今生酿确实名满京城！”

今生酿，今生所酿酒，酿得今生醉，今生醉不归。

传言中的清秋，是夏家的千金夏清秋。犹记得两年前，元宵灯会，马蹄声声过。清秋已至豆蔻之年，当日出门游玩，经过了三娘的三生楼，那时的她还带着女孩的模样，带着些许兴奋与羞涩，笑语盈盈间，暗香拂面过。佳人如画，自然引得无数酒客失神。现在，大概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了吧。

“三娘，再来三坛酒，我今日要与孙公子饮得不醉不归！”“李公子莫急，久逢知己千杯少，怕是今夜归不得了！”

三娘，众人都这么唤她，连三娘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原本姓甚名谁。三娘右脸上爬了一道丑陋的伤。整整七年，似乎没有要消退的迹象。师傅只是说，是自己不小心一日用这三生草伤了自己的脸，毒素处理得不够及时，终是留疤了。

而时过境迁，三娘感叹，韶华如梦，尚未婚配，却是离半老徐娘不远了。

骢丝流苏，一夜长安

一日，天色晴好，客满三生楼。

每月十五，月圆之夜，三生楼设下茶酒之宴，文人墨客多聚于此，吟诗作对，笑谈风生。

那日，清秋女扮男装，来到三生楼，也凑一个热闹。锁儿指了一人，那位公子是何人？倒是面生。三娘笑，眉眼清秀如此，自是一个姑娘家，模样倒是有些像当年的清秋。清秋倒是好胜，摘了一题，思索了良久却是对不出下联，着急得面红耳赤。众人起哄，“夏公子，既然对不出下联，那就自罚三杯！”尴尬之时，一位俊逸男子却是站出来替她解了围了，他温婉一笑，不假思索便给出了下联。白辰逸道：“清秋姑娘一个姑娘家也会来凑这般热闹？”清秋望他一眼，他也正颇有意味地看着自己，终是红了脸别过头去。

冥冥一眼，却是牵绊已生。

此后，两人倒是经常来三生楼相聚，吟诗作对，畅谈世间。白辰逸心怀科举，渴望他日高中光耀门楣。清秋则是温婉动人，善解人意，更欣赏这个男人的抱负与才华，心生爱慕。两心暗许，日久情深。三娘将这对有情人看在眼里，心生出几分欣喜。冥冥之中觉得这女子身上，似乎总是有些与自己相似，让自己心生疼惜。

白辰逸终究不过一介书生，清秋却是一位家境殷实的独生女，清秋倔强，却是与白辰逸私定终身。一日竟是带了白辰逸回府，言明已有夫妻之实，此生此世，不会再嫁他人。夏父一怒之下，竟是给了清秋一个耳光。看女儿如此倔强，夏母心慈，也不忍有情人受这般相思之苦。便是对白辰逸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可有负于她。他日，待你金榜题名，定要风光娶她入门。

从那以后，白辰逸刻苦埋头于学问。她陪他温书，为他掌灯研墨，替他温茶换盏，相伴朝夕，苦乐相随。

千里清秋，十指酒凉

时过境迁，科举终是临近。临走之前，她拉着他的手，定定地看他，待你回来。他安慰她，用的是惯用的温柔，别怕，我定金榜题名，回来接你。那时候，清秋已怀有一月多身孕。

那一日，他真的金榜题名，娶的人却不是她。

宰相府的千金，对白辰逸一见倾心。李相许诺，只要你娶我女儿，我便和皇上求了你这状元之位。至于你的妻子，我知道你念及夫妻之情，留了做妾便是。白辰逸归来后，竟是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言不语，几日，也消瘦了许多。她知晓他心有抱负，看他终日愁眉不展，郁郁不安，终是劝他应了李相的要求。她说，你心里有我，便好。

一日，清秋独身一人来到三生楼。清秋的眼中，亦是有了些许疲惫之色。“三娘，今日为我斟得一盏百年酿可好。” 三娘拉住清秋的手， “胡说什么，你如今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不知道喝酒伤身么？”清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疼惜。“再过几日，他就要迎娶宰相千金了。”三娘叹息一声，“三娘虽从不过问朝廷中事，亦不喜结交权贵，但李相千金性子颇为骄纵，既然心有不愿，那你何苦当初劝他答应了李相这门亲事？”清秋一怔，随即笑得苦涩，“那几日，他实在是落寞，如果能助他仕途，我又何乐而不为？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也是正常，他心里有我，就好。”“真是傻孩子，你这又是何必。”“三娘，今生酿这酒名儿取得真是好，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今日且赠我一杯饮，一杯就好。”见天色已经不早，三娘便催促清秋着，“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三娘笑，“我这里随时可以来，这酒随时为你留着。我可是期待着你肚子里的小家伙呢。”

清秋踌躇一阵，眼里竟是些许不舍，但是最终起身，“也罢，我今日便走了。夜寒露重，三娘且保重。”三娘站在客栈门口，一直目送清秋的轿子不见才回头。却是发现天气已经愈发凉了，夜色也开始浓郁起来。三娘想起，这白辰逸，是许久没来这三生楼了。

客人逐渐散去，三娘揉了揉额头，对锁儿说：“今日不知何事，竟然觉得心里不安些，眼皮跳得厉害。”“三娘大概是累着了吧，今日又为夏姑娘的事烦心，我为你准备些安神汤喝下便是。”“也好。”

喝下安神汤后，三娘觉得好些便更衣睡下了。两个时辰之后，三娘却被一阵急促敲门声惊醒，迷糊中三娘只是觉得头脑昏重，“锁儿，怎么了？怎么这般急切？”

“三娘，三娘，出事了，夏家已经乱成一团……”

三娘赶到夏家的时候，家丁却是拦着不让进去，夏母已经晕厥，夏父则是闭门不出。不知不觉中已是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来来往往的家丁低头匆忙地忙碌些什么，却是缄口不言。三娘站在雨里迷糊中竟是站不稳了，只是觉得夜风怎么这般凉，凉到心里发冷。

恍然间，只是看见身着单薄的清秋，“清秋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淋着雨呢？”“三娘，我，只想再饮一盏今生酿。”“清秋，你今日怎么如此这般地固执？” 清秋笑得恬静，却是流下泪来。“三娘，今生爱此一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原来爱一个人那么疼……”三娘想要抓住眼前人，却发现身子飘忽的没有气力……

一宿雨未停。檐声凄凉，却觉风声已清明。

那日清秋回了府，喝的是无色无味的鸩酒，蚀的是五脏六腑，受的是刺骨锥心的疼，只因宰相千金的一句话，“我能给他的，你给不了。”

那一夜，三生楼彻夜未眠。

齐眉举案，画里成妆

今夜，是白辰逸和宰相千金的大婚之夜。三娘抱了百年沉香木所制的筝和一坛百年三生酿，敲开了李相府大门。身着红衣的宫人来往如梭，红色明媚得刺眼，好花好月好月圆。好一场风月无边！喜堂上，新人凤冠霞帔画得红妆，含羞而笑。良辰美景，玉露琼浆。白辰逸身着华裳，对着来往宾客，倒是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三娘高声道：“白公子！恭喜贺喜！”白辰逸脸上略过一丝尴尬，不过他很快镇定了心绪，道： “三娘能来此，是白某的荣幸，请上座！”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喜娘高声道：“礼成！送入洞房！”

三娘笑，“大喜之日，今夜三娘为这对新人献丑一曲可好？”“早就听传三生楼主人琴艺超群，今日能有幸听的一曲自是甚好！”于是三娘调了琴弦开始浓墨重彩地唱。唱着唱着，三娘竟是哽咽了起来。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笑谈。那个素来温婉如玉的女子，为他研墨，为他掌灯温茶倾其所有欢喜一世，他不过为她醉了一场罢了。一曲终了，三娘高声道：白辰逸，三娘今日赠你一坛百年佳酿！贺你弃旧迎新背弃信义！送故人一缕亡魂归故里！众宾客皆是脸色大变，三娘停下自己手中的弦，掷下一坛今生酿拂袖而去。酒坛碎于地，满室留香。

 

李相紧跟三娘一直到府门口，“三娘！请留步。”三娘没有回头，却是停住了。那个声音，似乎是似曾相识。李相轻轻呢喃了一句，“三娘，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人。敢问三娘是否认识一位叫做繁苏的姑娘？”熟悉的声音和名字，想起的，却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三娘只是轻笑一声。“三娘曾经是叫做繁苏，但是，繁苏，早就已经在多年前葬身于繁苏谷。李相，怕是认错人了。”

人面桃花，何人问端

我叫繁苏。

师傅告诉我，我本来也是极美的女子。

师傅说，当年他在繁苏谷采三生草的时候，听见了婴儿的哭泣声，于是将我带回去好生收养了。师傅以采药为生，也有酿酒的喜好。医者仁心，也总是为些被病痛折磨的人送去那些温润的草木解除病痛。从此我便在繁苏谷跟着师傅一起采药，酿酒。

繁苏谷里长满了一种清丽的芳草，师傅用这种草酿了一种酒香奇特，酒味醇厚的美酒，师傅说：“繁苏，你给三生草酿的酒取个名字可好？”我说：“就叫她今生酿好不好？一生一世一双人。希望天下有情人可终成眷属。”“这样甚好。”                                                                                                                     

那日，我在繁苏谷下救了一个人。那一年，我十三岁。那是冬日，繁苏谷里很冷。鲜血沾满了他的衣襟，他的脸色很苍白，性命垂危。我很多次听到他在迷糊里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唤，还珠，还珠。他说，为什么离开我。他抓紧我的手，抓得我生疼。我惊慌失措地逃开，可是又回来。

过了几日，他的伤口有了起色，身体开始恢复。意识也逐渐清醒起来。他有一日睁开了眼睛对我说，多谢姑娘相救。

他很多次跟我说起他爱的女子。她爱他，可是她嫁给了一个权贵做了妾。他去找她，问她为什么，为什么离开他。她哭着回去告诉她的相公有歹人轻薄她，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受伤之后被丢下了山崖。可他还是跟我说他爱她，她一定有苦衷，才会离开他。我那时候并不懂他口中说的爱是什么，只是觉得奇怪。是什么可以让人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在那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他生活在一起。有一次，他被三生草割伤了，我着急地带他到师傅那疗伤。他看着我焦急表情竟是笑了。你这么紧张我？我心中一紧，脸上竟是绯红。他说，繁苏，你真好看，你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好看。他笑，是这样的温润如玉。我也从不知晓什么理由，大概就是这样爱了他吧。

他在繁苏谷的落日里，陪我看这里的日出和日落。他在繁苏谷有星星的夜里陪我看星星，他在长满三生草的繁苏谷和我对饮今生酿，告诉我，繁苏，今日我们喝下今生酿，作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我记得，为他不澄清笑的每一回。

直到有一天，京城发布了追杀令。林还珠，和宰相府中与下人私通，被发现后潜逃。悬赏一百两。我看到他眼里的慌乱，他跟我说，他要去救她。我没阻止，尽管我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抗衡这些。我突然记起来他告诉我，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爱她。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我发现，无论自私心怎么作祟，我都没办法忽略一个事实，我爱他，不能看着他死。于是我偷偷地跟上他。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女子，却发现她与我模样有那么几分相似。他把她护在身后。她的眼里，写满了惊慌失措和委屈无助。

疼痛像藤蔓一样爬上我的心头，我突然明白了爱这种不明不白的情绪。他对她是如此，我对他，亦如此。我还是选择去救了他们。我的剑法很好，可是我心绪很乱。恍然之间，一支飞箭射中了我的肩膀，我却感觉不到疼。我眼里全是他抱着受伤的她的样子，他眼里对她的心疼，和对我的，感激，和愧疚。看着他带着她安全地离开，仿佛用尽了我一生的气力。

醉笑陪君，三万余场

 

我逃回繁苏谷长满三生草的地方，我把酒用力洒在伤口上，伤口传来的疼痛，却比不上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他爱她，无论她变成怎样，他也爱她。可是他，也说爱我。我笑，歇斯底里地笑。好一个一生一双人！

我恍然间只听到他唤我的名字。

繁苏，繁苏。

便失了知觉。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包了厚厚一层纱布，还有肩上。头痛欲裂。眼前的人很熟悉，却想不起他的名字。繁苏，繁苏，你醒了？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你师傅。我努力想要回忆起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我想不起来，我只是觉得心脏里好空。师傅就不停告诉我，没事了，没事了就好。

后来的好几日我都在养病，肩上的伤口常常裂开，钻心的痛。还有心口传来的空白感。那个自称是我师傅的人对我很好。我的身体也慢慢地好起来。师傅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开了一家酒楼。京城很繁华，酒楼生意很好，日子就像流水一般蔓延开来。

后来，我遇见清秋。那个本与我无甚关联的女子，却是让我没来由地心疼。我记得她所有的模样。记得她温婉的笑，记得她的单纯无邪，当她问我要那一杯今生酿的时候，我真的，心疼她。那日，白辰逸，大婚之日，我抱了我的琴，抱了我的酒去宁府。我笑，我讽刺他们，可是我的恨，是那样的无力与苍白。离席后我遇见一个人，我记得他的声音，心口微微地疼，可我始终想不起他的故事。我想起来的，只是师傅教给我的那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世人皆谓酒可解忧，是药，酒亦可引人沉迷，是毒。今生酿是酒，情何尝不是？用对了，忘忧解难，皆大欢喜。用错了，亦是毒至骨髓，药石无医。

时过境迁，我已垂垂老矣。车水马龙，盛景依然，只是清秋已不再，繁苏亦不再。这时候，春色正好。我唤锁儿为我取出琴来，斟酒一杯。

那日，清秋，你责我不曾为你留酒一杯。

他年，我为你煮酒一坛，醉叹当年盛世长安。

文/鶄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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