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
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合肥市作家协会会员，巢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快乐生活，安静写字。
消失的银河巷
此 篇
获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对抗大奖赛江淮小说大奖二等奖
短篇小说
1
上午十点，儿子林强被警车带走的那一瞬间，陶桂芬有点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待警车呼啸而去，陶桂芬才回过神来。她刚准备开口问儿媳妇魏英丽，没想到魏英丽已呼天抢地哭喊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魏英丽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是鼻涕一把泪一把。
“这到底算哪门子事？我魏英丽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嫁到林家二十几年，没享过一天福，好不容易盼到可以回迁一套新房，又生出这么一茬，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陶桂芬心跳有些加速，她回屋在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往手心倒了一小把，数也没数，塞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头一仰，咽了下去。
与此同时，云洲市公安局二楼的办公室里，刑警支队二大队队长罗浩的桌上放着一份恒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送来的材料，内容是拆迁户林强涉嫌伪造假房产证骗取回迁房，材料最上方，有云洲市副市长沈长山的亲笔批示，“彻查严惩。沈长山”
2
2004年底的云洲市，有点像是一个战后重建区，自市中心最繁华的明光路商业街拆迁改造开始，这里每天都上演着推土机、大铁锤、推倒砸毁一幢幢大楼、一户户民房的场面。推土机和大铁锤出现在哪，哪里就尘土飞扬，瞬间，像是一颗炸弹又击中了一处目标。
林强的家便在明光路商业街的背面——银河巷内。银河巷从头至尾有500多米长，住着三十几户人家，多为五、六十年代自建的青砖小平房，有的也许更早。墙面青砖上的白石灰，因为年数久远，日晒雨淋，都已斑斑驳驳。
与明光路车水马龙、琳琅满目的商铺相比，银河巷虽然稍微背道一点，但整条巷子也热闹非凡，人气十足，巷内有五六个岔路口，都通往繁华的商业街。巷子南边出口，正对着剧场、电影院，银都歌舞厅，还有花市、小商品市场；北边巷口出去，则是聚龙大酒店、市第二人民医院、农业银行、明光路小学。所以，每天，穿行于银河巷内的行人、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也是熙熙攘攘。
常年居住在银河巷里的人，都有商业头脑，有一半以上的人家纷纷把自家大门扩大，安上门板，或装个卷闸门，做起了小生意。有卖米卖油的，有卖五金杂货的，有替人量体裁衣的裁缝铺子，也有修车的、理发的，还有几家小饭馆。小店主人常在自家门前支个茶水摊，或摆个棋盘牌摊，生意清淡时左邻右舍会自动聚在一起聊天、下棋，或斗几把地主。小妇女、小大婶们有抱小孩的，有打毛线、钩鞋的，也有手捧着瓜子嗑着的，聚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说说笑笑，有时她们也站在自家男人身后看热闹。聊天会遇上抬杠较真的，下棋打牌也会遇上争个脸红脖子粗的。银河巷人家的日子，便在此起彼伏的市井声中朝来暮往。
林强几年前火柴厂倒闭之后，回家便和媳妇魏英丽商量，把沿巷口的一扇窗子拓宽，经营起五金日杂百货之类的东西。电线、插座、开关、灯泡、水龙头，还有螺丝、水管、拖把、扫帚，总之五花八门，能进的货，能卖的货，林强都会带一点。生意渐渐走上正轨之后，魏英丽也不再去女人街帮人站店了，回到家和丈夫林强一道打理小店，林强出去进货的时候，魏英丽便在家看着小店。
银河巷没住什么高官富商，但几十户人家的日子也都过得逍遥自在。可没想到，一场城市大拆迁，打破了银河巷几十年的平静。
3
明光路拆迁补偿办法的公告张贴出来的第三天，银河巷王致春家的“大众饭店”一大早便被几个工人用大锤掀掉了顶，砸倒了墙。不出两小时，一幢二层小楼便化为一片废墟。
那天上午，王致春家的门口聚集了银河巷几十号人，大家纷纷议论着王致春这家伙真不是东西，为了第一户交钥匙可以得到奖励5000元，连夜搬了家。骂归骂，骂的人也都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王致春家也拉开了银河巷正式进入拆迁阶段的大幕。
随后的几个月中，明光路上的机关、企业、大商场、小门面，都陆陆续续拆除了，之前繁华的大街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喧嚣，犹如一个合唱团集体失声。
银河巷一大半以上的住户也都拆掉了，只剩下六户人家像地震之后幸存的建筑，七零八落，长在废墟之上，几场雨之后,那些残砖碎瓦间竟生出好些杂草。几只被主人遗弃的狗和猫在高高低低的废墟上来回走着，它们已瘦骨嶙峋，却抱着侥幸之心坚持在昔日的家园翻找食物。零星的电表裸露在斑驳的墙壁之上，犹如外星人的眼睛，屋顶上的电线东拉西扯，像一张巨大的不规则的蜘蛛网，罩在银河巷上空。
4
林强家是那没搬迁的六户之一，剩下的五户分别是明光中学退休的葛老师、裁缝姚婶、退休工人张老头、修车的孙师傅和瘸腿孙二柱。林强虽然不知道他们几家未搬迁的具体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是跟自己一样，和开发商没谈拢条件。不过，林强也懒得打听，拆迁，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门没路的，只能死守着呗。
林强家是二层，一楼原来吃饭的那间做了门面经营，后面一间母亲陶桂芬住着；二楼两间屋，林强夫妇住一间，儿子住一间。说是二层小楼，其实楼上楼下加在一起，面积也只有一百平方多一点。林强的拆迁安置的条件是，沿街门面一间，住宅两套；门面若是大点，住宅一套也可以。林强有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拆迁，自己经营一个小店，日子过得温饱，挺满足的。现在如果按拆迁规定，不是正式门面房，不可能回迁门面，最多只能回迁两小套住房，那今后自己一家的生活来源咋办？自己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啊，再说儿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总在外地打工也不是个事，自己总得为儿子铺一条生存的路啊。林强越想越觉得在门面问题上一点也不能妥协，为了这个家，一定要坚持到底。
中午吃饭时，魏英丽对丈夫林强说，“我们是不是没给拆迁办的人送礼啊，听说拆迁这里面的玩意多了去了。量丈时，皮尺一松一紧，精装还是简装，回迁安置是好是坏，全在拆迁办人嘴里说了算。其他人我不知道，就说郭胜家吧，都说他家回了两间门面两套房呢，不就是他大舅是建委的嘛。”
陶桂芬听儿媳这样说，也点点头，“是呀，这世道，没权没钱办不成事啊。我说强子，你是该跑跑了。”
陶桂芬说完放下饭碗，回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儿子林强，“妈知道你们没钱，我这里有三千块钱，你拿着买点好烟好酒，晚上到陈书记家去一趟，干手沾不起芝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其实林强也不是没想过打点打点，只是那点家底全压在小店货物上，再说自己家没后台没背景，就是想找个人帮自己说说话，也想不到找谁啊。刚才母亲说了，找陈书记看看，这到是个办法。
陈书记，叫陈大江，明光社区党委书记。平时，巷里巷外，进进出出都会碰面，几年前儿子当兵，陈书记还真给帮了不少的忙，是个热心人。这次明光路商业街改造他被抽调到拆迁办工作。对，就找陈书记帮帮忙。
晚上，林强拿着母亲给的三千块钱，咬着牙买了两瓶五粮液、两条中华烟，拆迁安置，这可是大事求人家，礼轻拿不出手啊。
从陈书记家出来，林强感到一身轻松，虽然陈书记是和自己拉扯半天，死活不收，但最后自己还是空着手出来了。礼收了，说明事情成功一大半，林强想到这，不禁哼起了小调，脑海中想着到底要沿街东头和西头哪一间门面好呢？住房要一套三楼给儿子结婚用，要一套一楼的带母亲住，母亲年岁大了，一楼进出都方便。
5
这段时间，拆迁办每隔几天就要打一个电话给林强，要林强去谈判，虽然房产证上的户主是陶桂芬，但陶桂芬已是一个七十岁出头的老太太，且性格孤僻，少言寡语，整天在家烧香拜佛，从不与人多话。拆迁从动员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儿子林强在处理。
对林强家的解决方案，明光路拆迁办也一直头疼，原因是林强母子不吵不闹，只摆出自己的条件，没商量的余地。
那天林强再去拆迁办时，办公室里多了一个谈判人员，林强认得，是社会上有名的扁头老五，手底下养着一帮小混混，在好几个工地上搞土方、送沙石。今天他出现在明光路拆迁办，肯定是又插手明光路改造工程了。
林强猜对了，但也没全对，林强想都不会想到，扁头老五已被恒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聘为工作人员了，和拆迁办在一起办公，还有自己的办公室和手下的兵，那些兵当然是扁头老五的手下，都是社会上的闲杂人员。
果不其然，扁头老五的加入为银河巷拆迁工作取得重大进展。三天时间不到，银河巷南北出口都打起了围墙，只留出一个可以一个人进出的小门。岔路口是多，但明光路已废墟一片，整条街到处是横七竖八的钢筋木头、水泥石块和破门烂窗，根本不能走人。紧接着，孙师傅家的电表夜里被盗；裁缝姚婶家的窗玻璃深夜被人砸碎；听说张老头也因为什么气得跑到拆迁办，一把抱着恒兴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副总侯自海，要从四楼窗口往下跳……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有一天清晨，葛老师家的大门被泼上了臭哄哄的大粪。那天，葛老师的爱人早晨起来开门，差点没晕过去，连忙喊里屋的葛老师出来，这个清秀儒雅的老教师看到眼前此景，一下子就栽倒在地，送到医院急性心机梗塞，因为抢救急时，才捡回一条性命。葛老师的儿女跑到拆迁办大闹一场，拆迁办一口一个不知道，去好几家律师事务所咨询吧，家家事务所都刻意回避。葛老师的儿女也找不到有力证据，再说都有工作，也没时间耗在无休止的拆迁上，总之，半个月之后，葛老师一家搬离了银河巷。
林强家还好，没受到什么骚扰，林强想，一定是陈书记暗中打了招呼。
没多久，也不知孙师傅、姚婶和张老头三家和开发商是谁妥协了，总之，陆陆续续都搬走了，他们的房屋随后便在推土机的威力下坍塌成一片瓦砾。
6
7月5号晚上十点，明光路拆迁指挥办的办公室灯大亮着，紧急会议由副市长沈长山亲自主持。
“大家汇报一下近期的工作进展吧。”沈副市长开门见山地说。
“沈副市长好，目前只剩下瘸腿孙二柱和老太太陶桂芬两家。”汇报的是拆迁办办公室主任赵勇，他也是这次明光路改造从规划局临时抽调到拆迁办的。
“大家得加快进度了，不能让个别住户拖延明光路改造的进程。”
沈长山刚说了一句话，桌上的手机响了，沈长山按下接听键。
“喂。”
……
“哦，侯总，你好。”
……
“我知道,你放心。”
……
“嗯，嗯嗯，我正在开会，会后我和你联系。”
沈长山挂断了电话，继续开会。
“这样吧，七月底，七月底之前务必结束银河巷拆迁工作。”沈副市长明确了拆迁的最后时间。
“下面大家谈谈各自的想法。”
……
沈长山走出拆迁办的大门时，已是凌晨一点，一辆黑色的奔驰早已等在路边。
7
第二天上午，林强被陈大江的电话叫到了拆迁办，林强接到电话的瞬间，心里一阵惊喜，特地到小店买了一包玉溪牌香烟带着。林强一路上自行车骑得飞快，不出五分钟，就到了拆迁办的楼下。一步两个台阶，林强一口气上了三楼，推开陈大江办公室的门。
陈大江指着对面的椅子对林强说，“坐，坐。” 见林强满头大汗，陈大江顺手从桌上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林强。
“陈书记，是不是你们研究有结果了？”林强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憨笑地望着陈大江。
陈大江欲言又止，林强赶紧从口袋掏出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陈大江。陈大江接过香烟并未点燃，而是在手中来回转着，然后又端起茶杯呡了一小口，这才对林强说到：“林强啊，你家的事真的有点麻烦，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无从下手啊。你看啊，你的房产证性质明确写着：住宅，想回迁门面真的很难。”
林强听陈大江这样一说，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陈书记，不是我林强死搅蛮缠。我不抵人，但您心里清楚，为何银河巷有的人就回迁到门面？哪有什么证不证的，就是有，也一定是假的。其实，不就是人家比我们有背景、能找到关系吗？”
陈大江楞了一下，他没想到对话如此顺畅。林强刚刚说的这些话，都在昨天夜里会议上大家的预料之中。
陈大江站起身，走到门口，四下望望，转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又坐回椅子上，赶紧顺着林强的话说：“林强啊，我跟你说，你别口口声声说别人是假证，别人是真是假我不敢说，但人家毕竟有啊。你有吗？就是假的，你也给我弄一个来呀。”
林强一听更急了。“陈书记，我哪有那本事弄去啊，我就是有心想改，房产局我也找不到人帮我改啊。”
陈书记站起身来，拍拍林强的肩说，“回去自己想想办法吧，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了。”
林强走后，陈大江站在窗前，掏出打火机，将刚才林强递给自己的那支烟点燃。这一刻，陈大江内心翻江倒海，与林强说的每一句都不是自己想说的，可是，身在“江湖”的陈大江深知，自己如果不随波逐流，那么只能被风浪吞没。陈大江也为自己感到悲哀，在良心与名利之间，自己何时开始，一步一步抛却了前者。口中吐出的烟雾，弥漫了陈大江的视线，陈大江已看不清前方。
8
林强一脸沮丧，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走出拆迁办大门，脑子一片空白，他都忘了骑车，一步一步推着自行车走到了家门口，差一点就一头撞到墙上的电表。林强架上支架，锁好车，一抬头，墙上一行一行的小广告，闯入他的眼睛。刻章的、办证的、治病的、开锁的、还有修卷闸门的，无花八门。林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掏出手机记下了墙壁上的一个号码。
林强没有跟母亲陶桂芬说此事，一是怕母亲担心，二则跟老年人也说不清。吃晚饭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地对母亲说，陈书记答应帮忙了。
晚上林强对媳妇魏英丽一五一十地说出和陈书记谈话的经过，他让魏英丽帮自己分析分析，怕自己判断有误。魏英丽说，“你傻啊，这不明摆着陈书记在给我们指路吗，看来，咱们的那两瓶酒两条烟使上劲了。”大半年都没开过笑脸的魏英丽笑了，林强也笑了。
两天后，林强就跟特务接头似的，不停地按电话里的指示，一个地点一个地点地跑，终于在邮电局的后门口从一个陌生人的手中接过了一本崭新的房产证。
接下来的事情出奇得顺利，房产证拿到拆迁办林强还胆颤心惊，却没想到一路绿灯，通过了层层验证。办手续时，办公室主任赵勇和扁头老五见到自己也客客气气地和自己打招呼。经营面积25.5平方，住宅面积81.5平方的拆迁安置合同当天就签了下来，单等着日后选门面位置和楼层房号了。
拿到合同的林强高兴得差点都跳了起来，来到陈大江办公室，一个劲地对陈书记说：“谢谢，谢谢。”陈大江笑得明显不自然，可林强这会子哪有心思注意陈书记脸上的表情。陈大江对林强说，“尽快搬家吧，最好明早让拆迁工人拆掉房子，免得夜长梦多。”林强点点头，说，“好，我下午就搬，就是连夜也一定搬完。”
林强带着母亲和媳妇魏英丽连夜搬离了银河巷，是魏英丽同学买的两间地下储藏室，虽说光线空气都不好，也算是救急。
第二天一清早，林强就把老屋钥匙送到了拆迁办。上午八点半，扁头老五带着几个工人、一辆挖掘机出现在银河巷，将林强家的房屋三下五除二地就推倒了。银河巷只剩下瘸腿孙二柱家两间小屋突兀地屹立大片废墟之上，怎么看都有点悲壮。
（未完，待续）
《巢时代》第342期
本期编辑 秦芳
20170428
一起分享世界的点滴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