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110期
——再读许辉长篇历史小说《王》
文 |梁长峨
太甲复位后，立马巡视商朝下属王国和各部落，不停地抖威。一路上，车隆隆，马啸啸，所到之处颂声盈耳。他嘚瑟到黄湾王国时，却听到异样的声音。
他问黄湾王赵恒：“您认为用哪种办法才能使国家的富强持续下去？是任用贤德的人才继任王位好，还是以嫡亲的方式继任王位好呢？”
露着睿智目光的赵恒说：“……以嫡亲的方式选定大王，可以维护血亲的统治……但这种方式将排斥优秀的人才，国家最终会腐败衰落而无可挽回。”而“选用贤德的人继任王位，将会给国家的治理带来生机，将会摆脱腐败和老朽，国家的面貌将时时更新……
这个回答，鲜明又尖锐，应该不对太甲的胃口。他尽管刚复王位急着想干一番事业，但他毕竟是商汤嫡长孙，且又是以嫡亲的身份继承王位的。
可太甲并没有因此动怒，他也许是刚登大位，心情畅快，有胜利者的宽宏大度，也许是确实认识嫡亲继承王位的弊端，想革旧图新，招览人才治理商朝。但有一点，他再想革旧也不愿革去自己以嫡亲继任的王位。他所以没有降罪于赵恒，恐怕最重要是他亲见黄湾王国的贫穷弱小，短时间既影响不了商朝的强大，也妨碍不了自己王位的稳定。在巡视中看到灰古王国兵强马壮，他不是就露出獠牙，命令灰古王国的部队立即解散吗！
合上书卷后，我的眼前总是经常闪现黄湾王赵恒的身影，仿佛看见他吸着烟，品着茶，独坐沉思，回忆夏朝的悲剧，观察商朝的局势，睿智的双目放射出犀利的光芒。这道目光如漆黑夜空中的闪电，照彻中国此后几千年的历史时空。
赵恒同太甲的这段对话，可谓是一句顶一万句的东方圣典，是颠簸不破的真理。他在三千多年前就作出如此论断，真乃见一冰而知天下寒的伟大卓识。他的话，在商朝的灭亡中得到验证，在周朝的灭亡中也得到了验证。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威震四海”，气焰冲天，开创皇权专制社会第一皇朝，还是没有逃脱黄湾王赵恒的预言。
为什么呢？
因为只要嫡亲继承大位，必定排斥异己，使权力结构单一、固化。只靠血亲里的人支撑权力大厦太单薄了，况且王宫血亲的子孙还多出败类呢。天下是由人才群星拱托起来的，只有广揽天下才俊，才能使江山稳固，充满生机。“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罷牛，骖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一旦到此地步，这个王朝一定撑不了多久。
因为只要嫡亲继承大位，握有最高权力，使天下成为一人之天下，就必然实行政治独裁，也就一定会头脑膨胀，骄横狂妄，任性胡为，昏庸腐败，“怀贪鄙之心”，“焚百家之言”，弃仁德信义，行严刑酷法……这样的王朝前面必定是深渊。
问题是中国这样嫡亲统治的奴隶社会存在1000年左右（夏至商公元前21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封建社会存在800年左右西周至东周含春秋战国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256年）就结束了，为什么秦始皇建立的皇权制只有“始皇”没有“终皇”呢？为什么这种皇权制经历二千多年，只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不停交替，就是香火难绝呢？是那位祖先黄湾王赵恒的话只适应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而对皇权社会不管用？为什么国人放着阳光大道不走，却偏偏要走充满痛苦的羊肠小道磨磨蹭蹭走了两千多年，一路上洒满泪水，堆满尸骨，还不选别路呢？我们自然不能指望秦汉人有如此之明，也不好要求唐宋人有如此之悟。那么明清呢，西半球文明已大踏步前进时，我们国人还在疯狂的绞肉机下哀嚎。辛亥之后呢？袁世凯登基、张勋复辟……无穷期呀！华夏民族不停变换着脸谱和口号、旗帜，上演着皇帝戏。一个劲地“不暇自哀”，让“后人哀之”！一个劲地重复“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两千多年的皇权史是一部皇权专制维护史。两千多年来，中国历史中所有改革的动机都是为了维护和加固皇权统治，所有的改革都是补墙而不是拆墙，是加固地基而不是挖除地基。也就是说，所有改革都是在皇权领导下的改革，都围绕皇权这个太阳旋转，为了维护皇权这个太阳正常运行，改革的出发点和终极点都是原来的原点，即加固皇权这个太阳高照的永恒性。因此，有的改革是挂羊头卖狗肉，是为了继续当婊子而立的牌坊，有的改革是流氓登台表演，或是屠夫的刀锋再试。其间有不少次农民起义，但他们的头领统统为的是自己的天，行的是自己的道，两眼盯着的是自己黄袍加身，坐上那把龙椅。所以说，中国两千多年历史中的变动从来没有使这个体制发生真正彻底的裂变。
世世代代的国人，与生俱来所赋予的生活使命和所经历所体验的生命感受就是维护皇权专制，做皇帝忠诚老实的臣民。这在远古时期，在中国最早国家形成时期，在国家未实现大统一之前，就已扎下固若金汤的根了。
在此后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国人不仅活在皇权的权力刀锋的残酷统治中，而且活在不断灌输的孔孟之道忠于皇帝的思想和精神中。后者在文明进程中，日渐肿大，像毒蛇的毒液进入世世代代国人的血液中。
所以，就导致中国的永远是中国的，世界的永远不能变成中国的，无论哪方的风都无法吹透和松动中国的机制。也因此致使中国的苦难永远是中国的苦难，国人的处境永远是国人的处境，一成不变的永远是那类大臣、那类百姓，神圣不可侵犯的永远是皇上，受尽欺凌的永远是黎庶，大臣和各级官员永远想着如何当好皇帝的杀手和卫士，而被随便宰割的百姓则从奴隶生活中寻到香味，最具讽刺意识的是国人无意识或下意识觉得他们生活的地方就是天堂乐土。
几千年的专制体制铸出国人附庸的性格，尤其是附庸于权力和政治，缺少独立性，没有自己的见解，不敢坚持己见。翻阅几千年历史，我只看见一个人即鲁迅笔下那个疯了的“弟弟”，他横竖睡不着，翻开历史“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吃人’！”仅仅因为他的发现或他还没有发现这点之前，所有人都想吃他，参与吃他的竟然还有他的哥哥。仅只这一个人看出皇权专制吃人的历史，还是只有在变成一个癫狂的疯子时，他才能看清历史的真相。他看清了真相，喊了出来，记在了本子上。这多么可贵呀！可是，他在所有被人称为精神正常的人眼里成了一个失去大脑正常思维、不明事理的疯子。可见几千年来世世代代所谓的正常人是什么人了。这只是鲁迅笔下的人，而社会实际中这样的人却如凤毛麟角，即便偶有一二者也受尽折磨或死于刀下。
先前，唱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我热血冲顶，现在想来，心中依然激情上涌。我常常梦中惊醒，我们真的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吗？
许辉这部小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油菜花都黄了，蓝空如洗，黄湾王仰望着瓦蓝的天空对他的助手也即接班人祁顺说：“难道您不是最后的胜者吗？那么不是您又能是谁呢？”又说：“请您做您该做的事情去吧。节气真的从天边上来了，请您去吧。”祁顺就带着随从，沿着开花的田梗去了。
这里暗含一种最终指向即黄湾王赵恒思想的胜利。祁顺胜利了吗？祁顺们前仆后继始终没有胜利。悠悠几千年，历史总是在那个天空下停滞，在几千年积聚的湖海中旋转，始终没有冲出一条缺口，直泻出来。何时才能决开坚固古老的大堤澎湃而去，一泻千里呢？也许很长，也许很短。我们在期待，我们有理由期待，祁顺的后代们一定会实现黄湾王赵恒的理想，黄湾王赵恒的目光正在注视着呢！因为“节气真的从天边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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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梁长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散文家》副总编、《华夏散文》副主编、曾任宿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出版过《今日的灵魂》《无悔岁月》《爱的心路》等随笔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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