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绿苔斑驳的院落土墙，几间土屋里被娘打扫得发亮的地面，还有院子里那棵刻着我小名的老槐树；村西村东每到夏季就蓄满雨水山水的水塘，村里年老年少的大老爷们儿从庄稼地里回来，就扎进去冲凉；老虎头、塔儿峪里的防空地洞，黑咕隆咚的，只有点燃破旧轮胎当火炬照明，才敢钻进去；还有南沟里的鸟鸣蝉叫，雨季里村东那条潺潺流淌的小溪，小溪畔捶洗衣服的婶娘，土屋东行200米就到山脚的塔儿山……
这些景象有的已经再也见不到了——比如那清清的溪水，村西村东蓄水的无名水溏，可每当想起来，那一个个画面像电影一样浮现在脑海里时，心里就有股暖流涌过，脸上就有发烫的泪珠滚落，幸福记忆的闸门就会打开。因为，那是我的家，我的故乡。
从呱呱落地时起，我在一个叫做“西邵”的村庄，度过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从十三岁那年，我被父母推出这个村庄外出求学那一刻起，我与这个村庄开始渐行渐远。上学时，寒假暑假回到家里，工作了，过年过节回到家里。那个时候，爹娘的土屋，院里的老槐树，四方饭桌上爹娘为我备好的饭菜，都是我心灵的慰藉，给我成长的力量。
后来爹娘离开土屋，离开西邵村，跟我一起去了城里。我不明白爹娘为什么有时在落日余辉中，走到小区的门口，向着村庄那个方向久久张望，有时甚至会悄悄抹泪。终于有一天，爹和娘跟我说：“锁儿，我们想回家。”
我说:“爹，娘，这儿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爹娘说：“我们想回村里的‘家’，我们想你大婶大娘，想四街的邻居，那才是我们的家！”这个时候的爹娘，更像是孩子。
那一刻我听着爹娘的话，感到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无形却锋利的东西刺得一下下疼起来，那个村庄的轮廓在我脑子里也渐渐变得大了起来。于是那个问题又冒出来：这个小城是我的家吗？在许多个深夜里，在我和我的灵魂对话中，我也曾经问自己：我属于这个小城吗？我爱这里，它给了我发展的机会和机遇，让我体面地生活，可我也知道，这里的现代、繁华、多彩多姿，与我始终有着深深的隔膜。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那个时候我就不断问自己：“故乡，我还有故乡吗？”
爹娘要回家的那一刻，我的灵魂突然得到了解放。爹娘越老越想回去的那个村庄，那个他们养育了我的地方，不就是我的故乡吗？虽然那里留有我生命成长印记的很多景物都没有了，但父母最终要回到那里，或许我最终也要回到那里，那个村庄的的确确就是我的故乡。
我没有把爹娘送回故乡，因为他们老了，已经不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只是爹娘在世时，每年我都和爹娘回家几次，确切地说是我把爹娘带回家，让爹娘和四邻乡亲说说话，唠唠嗑，打听下几个月来村里新事，如果遇到谁家娶亲嫁女了，爹娘是一定会拿个红包补上，送上祝福的话，用乡村最为朴素的方式维系着这种“乡情”。
那时，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爹娘做的事情，为我做的事情。
爹曾在镇上一个变电站上班，那时候村里的乡亲就觉得爹有很大的“能耐”。那个时代，买袋米、买种子、买化肥，甚至我们上中学换“周转”都要“走后门”，爹没权没势，可只要乡亲找到他，即便硬着头皮也会去“求人”。一次爹带着我去给村里一位上高中的学生换“周转”，粮库一个小头头说：“老王，以后不是个人的事，就不要管了。”爹点着头一个劲地说：“是，是。”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可爹还在陪人笑着。娘有一手好的针灸技术，三里五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会来找她。记得一次刚下过暴雨，屋外的溪水没过了膝盖，村里一位姓吴的叔叔捎过话来，说他家里人牙痛得满床打滚，要我娘去针灸。雨还在下着，可娘拿起针灸包就要出门，我拦住了她，要她雨水过后再去，娘说你吴婶还等着呢，我和娘争执不下，爹从里屋出来了，说：“我背你娘过河。”
那天晚上，点着煤油小灯，娘挑着灯捻，爹说：“我们这样做，是在给你做，乡亲谁没有遭难的时候，以后他们都是你的亲人。”爹娘用苦心爱心善心经营几十年，几乎每一个人都说他们好，后来和我到了城里，还不时有乡亲打来电话。
“锁儿，把我老叔老婶送回家住几天，我们想叔婶了。”
“文坡，我三伯三娘这段时间身体好吧，要是没事，就回来住段日子，有我们照顾着，你就放心吧。”
……
每次我接了电话以后，都会动情地向爹娘‘汇报”。我想到了我上大学暑假回家时说的，故意“气”爹娘的话：“爹、娘，以后我肯定不会回村里了，你们以前为我做的都没有用了。”
那时，爹娘只是对我说：“傻小子，以后这些乡亲啊，都是你的亲人，到你老了的时候，你就感受到了。”
在爹娘说这些话的二十年后，我就感受到了。在爹和娘先后过世以后，在我抱着骨灰走到老家的坟地时，每次都会有一百多名乡亲已经聚在坟前等候着了，他们供上了自己带来的供品，点燃了带来的纸钱，和我们家人同样流泪，同样哭喊着，叫叔叫婶，叫伯叫娘，叫哥叫嫂，叫大侄子、侄媳妇……
那一刻，我深感震撼，突然理解到了生命的厚重，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家”，哪里才是我的“故乡”，谁该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人，谁是我生命里最不能舍弃的人。也是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爹娘在世时常说的话：“以后啊，有了这些乡亲，你才有家。”
从那以后，我每年过节时，都会带着孩子和妻子，买好一车箱点心糖果烟酒，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爹娘经营了一生情感的故乡，看望下那些叔伯婶娘，拜访下哥嫂弟兄。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安静下来，不然那种牵挂和惦念会让我寝食难安，折磨的我就是一个念想：回家。
如今，我还在这个小城里生活。白天谦卑地为生计忙碌打拼，心里想的都是当下；晚上，夜深人静时分，有时还会扣问自己的内心：“家”在哪里，我的归宿在哪儿？然后沉沉入梦，梦里又回到那个地方。从清晨醒来的泪水咸而甜的味道里，我知道了：那个能让我安详地入睡，那个能让我的心灵安放下来，那个用最纯朴乡音唤我小名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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