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坡｜我的老姑

我的老姑

王文坡

父亲带我到镇上读书时，我十一岁，刚刚升入四年级。

那个时候，父亲是小镇上变电站的负责人，但这个变电站涉及四个乡镇100多个村的用电，无论哪条线路哪个村出现事故，都要随时外出查排故障，没有时间照顾我，我就被“寄养”在了父亲的一个朋友家，父亲那个朋友的妹妹，我叫老姑，那个朋友七十多岁的父亲，我叫爷爷。

老姑，其实就是小姑。在农村喜欢把家里孩子最小的那个喊“老”或“幺”。记得我刚刚到老姑家时，还没有摆脱农村孩子那种羞涩，我躲在父亲的身后，拉着父亲的衣角，父亲把我推到前面，有些嗔怪地，但还是满脸微笑地抚摸我的头说：“这么大了，还没出息，这个叫爷爷，这个叫老姑。”

“爷爷”

“老姑”

喉咙里发出的微弱声音，我说不清老姑和爷爷是不是能够听到，由于陌生，而且是第一次出“远门”，就要“长久”的住下来，虽然父亲就在身旁，我内心还是有些不安和无助，心砰砰地跳，头快缩到了脖子里。

“怕什么，以后这儿就是家了，把自己当‘外人’可不能怨老姑没有照顾好你啊。”老姑拿起一个刚刚洗好的苹果往我手里塞。

从那天起，我就住在了老姑家。

在老家读书时，我的成绩是顶呱呱的，每次考试除了第一，还没有品过第二的滋味，但到镇上的第一次小考，我就傻了眼，竟排在了二十名以后，老姑知道后鼓励我说：“我没有上过多少学，但我知道刚到一个新地方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好好努力，不要太在意这一次考试，你能行！”

现在想来，老姑的话给我是一种没有任何压力的宽慰，但这宽慰，使我知道了努力，骨子里开始有了不服输的念头，我生命中坚持、忍耐的性格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磨练。

我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严格的作息时间表：早晨5:00起床，洗漱时间15分钟，5:15逢周一、三、五开始背语文、历史，逢周二、四、六背地理、自然，晚上温习当天的功课，主要复习或做数学试题。到学期末考试，我已经稳稳地站在了班里前三名之列。

那时正值冬季，往往是在我5:00（五点）起床时，老姑已经把火捅开，屋内暖暖的了，有时她会坐上一铝壶水烧开，灌满两暖水瓶，开始为我煮饭或做碗热面汤，有时还会包馄饨或水饺，赶在七点前准能把热乎乎的饭放在我的面前。而我自己只知道吃完饭，背起书包，说声“老姑，我走了”，却很难体会到老姑辛劳，直到自己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静下心来，想到和老姑生活的那两年，一个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起早贪黑像亲娘一样照顾你，待你，内心会生出许多柔柔的感动。

其实，住在外人家，再好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父亲那个时候，虽然经常会来看我一下，也都是匆匆来，匆匆去。老姑为了让我融入这个“家”，没有拘束和陌生，有时会带着我一起到集市上，除了买些生活的必须品外，总会给我买些诸如那个年代最美味的饼干、酥饼等，有时还会带我去四邻右舍走走，尽量拉进和四周小伙伴们的距离，渐渐地我的性格变得不再木讷，遇人敢说话了，不再羞涩了，而我在“家”时，也会主动打扫打扫屋里屋外，会主动地从压水机里压水，用小桶提到屋里的水瓮里，老姑也总会说，“快别干了，好好去看你的书，不要把读书耽误了。”

在老姑眼里，那时我把书读好，考个好成绩回来，她比谁都高兴，就会觉得她的辛苦没有白费，父亲托她照顾我这“大事”就有好的回音。记得有一次周末，父亲没有接我回家，在我一再要求下，我和老姑来到了她的棉花地里采摘棉花，大朵大朵白云，东一块西一块的（地）镶在湛蓝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秋日的阳光有些庸懒地射在棉地里，射在老姑的有些驼的脊背上，我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在老家的田地里，母亲带着草帽弯腰流汗除草，我在田垄上挎着竹蓝割猪草时的情景。老姑看着我呆呆的，以为我有些不舒服，就要回家，我说没事，但她还是坚持说，今天不摘了，你看棉花还没有开好呢。其实我看到的是那朵朵盛开着的微笑的棉花。

路上，老姑说：“你爸、妈，把你放在我这里，是要你去帮助他们实现他们没有实现的梦想，你的回报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那时，我突然感受到了一股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压力，我的内心像是被小石子磕了下，又磕了下，有些微微的痛感，我明白了，父母把我带到镇上读书，给我好的学习条件，我不仅仅是为自己读，更是为了父母他们那一代人没有机会完成梦想，如今这个包袱压在了我肩上，老姑那句话是两年中唯一带给我的十几岁孩子的更多思考，那时我觉得学习已经不单单是为自己和父母，一定还有老姑。

和老姑生活了两年，那时我已经上了当地最好的中学，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为了给老姑减轻负担，我去学校住宿了，记得我搬出老姑家时，老姑拉着我的手，流了泪，并把我拉到了外面胡同，往我手里塞进了50元钱，流着泪说：“住宿苦，不要太苦了自己。”我强忍住不让我发酸的眼眶里里泪水掉下来，但我在走了几十米后，回身看到老姑还在望着我，转过身我哭出了声。

读高中时，老姑已经嫁到了距离老家40公里的一个山村，她结婚那年的春节，我一个人骑自行车3个小时，去给老姑拜年，老姑见到我哭了，回家时，还如以往给我兜里塞钱，说要我好好学习，我知道那时老姑家很困难，我将老姑给我塞进兜里的钱，又偷偷地塞进了她的炕被底下。

再见到老姑时，是我大学毕业后，那次看到老姑，老姑已经是2个孩子的母亲，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布满了沧桑，由于工作原因，我没有年年去老姑那里看望，但随着孩子们长大，每去一次老姑脸上的皱纹都有舒展，今年春节，妻子和我带着孩子去老姑家拜年，惊喜看到，老姑家房子翻盖了五间明亮的瓦房和两间东西配房，老姑背不驼了，喝了20多年的药也停了，老姑说：“孩子们都大了，我也没有什么负担了，自己心气也就好了，身体毛病啥都没有了。”饭桌上，我端起已经忌了多年的酒，陪着老姑、姑父和表弟喝了三杯。

回家时，老姑把自己灌的的香肠、肉冻、年糕、馒头一个劲往我车里塞，我说“老姑，家里都有，不要拿了。”

“有，是你的，这是老姑的心意。”当老姑往儿子手里塞压岁钱时，儿子跑着摆手说不要不要时，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第一次老姑给我手里塞苹果，我住校时，老姑往我手里塞钱的镜头，我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妻子、老姑以及表弟表妹，束手无策地眼睁睁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们一样也不知道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带着羞涩走进老姑家的十一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