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人补碗——自顾自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上海话有“江西人补碗——自顾自”的歇后语。“自顾自”是上海方言常用口语词汇，意思是只顾自己，不听从或不尊重他人，与“自说自话”相近。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期里，我不明白，上海人为什么用“江西人补碗”来歇“自顾自”。

▲ 上海街头的补碗摊

补碗又讲做“钉碗”，就是修补瓷器，这是一个古老的行当，古代又叫做“钉铰”，是三百六十行之一。“铰”就是“铰链”，就是用金属把两件东西连接在一起，“钉铰”可以理解为“钉铰链”。《太平广记》卷一六二引无名氏《报应录·刘行者》：“唐庐陵阛阓中有一刘行者，以钉铰为业”，庐陵就是今天的江西省吉安，欧阳修和文天祥都是庐陵人。宋人《南部新书》：“里有胡生，性落魄，家贫，少为洗镜、锼钉之业……远近号为'胡钉铰’”。古代使用青铜镜，容易生锈，生了锈，铜镜就失去了作用，于是要去除铜锈、抛光镜面，洗镜就是磨镜，看来，古代的洗镜和钉铰属于同一种行当。元韦居安《梅磵诗话》中说：“（刘卞加）六岁，误触甕，碎，家人更谯之。神色自若曰：'俟钉铰者来，当全之’。”这位年仅六岁的小孩不小心把家里的缸碰坏了，大人责备他，而他淡定地说，等钉铰的人来了，修补一下不就好了吗。看来，钉碗补缸之类的行当，中国存在了千余年而不衰，还是一个十分普遍的行当。

1906年出版《沪江商业市景词·钉碗》：

钢钻钉碗唤门前，小巧铜攀密搭连。

修补完成无漏泄，藉资糊口巷中穿。

瓷器和陶器是最常见的生活用品，家家户户会有许多碗盏茶杯、坛坛罐罐；瓷器也是易碎品，稍不留神就会打碎，成了“干垃圾”。我的童年时代，一只中号的蓝边碗售价约1角5分，如蓝边碗碎成两半，请钉碗人钉碗，收费约5分，比新买一只便宜多了，虽然外观难看了一些，但是不妨碍使用，于是，上海的家庭主妇会把碎成两半的碗、盆子等细心地用申报纸（以前，上海人把报纸叫做“申报纸”）包起来，等待钉碗匠上门补碗。小孩们无所事事，喜欢轧闹茻，一旦弄堂里来了钉碗匠，一定会争相围观，消磨时光。

钉碗匠大多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担子前面是一只带抽屉的木箱，里面放着工具和材料，后面是一只木桶或箩筐，放着凳子和杂物。钉碗的工具很简单，工艺也不复杂，在一根木棍的一头固定以钢錐，在钢錐的顶端焊上一粒极小的金刚钻，用弓弦缠绕木棍，来回拉动弓，弓弦牵动木棍，使木棍旋转，在瓷片上钻出细小的孔，钉碗匠把用扁的铜丝弯成“凵”形状的“骑缝针”，与现在使用的订书针相似，在小孔里点上胶水，将“骑缝针”嵌入小孔，就算大功告成了。

▲ 清末《图画日报》绘俗语画“江西人钉碗”

清末出版的《图画日报》“俗语画”专栏绘“江西人钉碗”的配画文说：

江西人，学些小手艺。

终朝挑担上街头，钉碗居然做生意。

张家有盏碎一方，补之殊便便。

李家有碟裂几条，缀之亦易易。

最粗铜丝敲扁来，造成钉式两头尖。

更用金刚钻石针，小如芥子偏锋利。

有功无难彻底钻，竹弓信手随牵曳。

七搭八搭不厌多，问心那管人靡费。

噫嘻！

钉碗之人原不行，钉碗之声何其肆。

君不问，江西人，钉起碗来声声——自顾自。

众所周知，江西景德镇是瓷都，据说，估计有一半以上的景德镇人以从事制瓷或与瓷器相关的行业，当然，钉碗匠大部分由江西人担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图画日报》配画文说：“最粗铜丝敲扁来，造成钉式两头尖”，看来，早期的钉碗匠自己制作“骑缝针”，不过，在我的记忆里，钉碗匠的工具箱抽屉里放着许许多多不同规格的“骑缝针”，上海的小作坊生产钉碗使用的“骑缝针”，通过商店出售。金刚钻与瓷片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咕吱咕”声，与上海或吴方言的“自顾自”十分相似，而钉碗匠不会考虑多钉几个钉子，客户就得多花一点钱，也不问客户愿意不愿意“七搭八搭不厌多，问心那管人靡费”，这也是自说自话、自顾自的行为，于是才有了“江西人补碗——自顾自”的歇后语。

▲ 清末《图画日报》绘“修补缸甏”。甏是吴方言吴音近ban,多指较大的，大腹小口的缸，如老酒甏。

金刚钻外观像玻璃，价格昂贵，通常用来制作奢侈的饰件，于是沪语有“碎玻璃冒充金刚钻”之说；瓷片很硬，在自然物质中，大概只有使用金刚钻才能在瓷片上钻孔，于是，北方人有“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之谚语。

▲ 解放前吉林地区，一位卖碗者以补碗的“咕咕”声响来招揽顾客，还有一位卖冰糖葫芦的商贩站在旁边

北京是帝都、是皇城，皇室贵族喜欢名贵的瓷器，于是，古玩行业中，瓷器是最大的门类之一，名贵的瓷器出现开裂或破损，就“三钿不值两钿”（沪语：不值钱的意思），于是，北京有一批修补名贵瓷器的手艺人，北京称之为“锔瓷”。北京的古玩摊多瓷器，一些不法商贩故意把开裂的、破损的“名贵瓷器”放在行人进出的位置，当行人走过后，诬陷行人碰坏了瓷器，强迫行人赔偿，当然，名贵瓷器价格昂贵，并不是一般人赔偿得起的，最后就送到“锔瓷”那里，以修复瓷器的价格作为赔偿的价格，当然，“锔瓷”与摊贩一定是“连挡码子”，这种行为，黑道里称之为“碰瓷”。如今，“碰瓷”成为全国的流行语和普遍现象，指以故意自残或制造事端，敲诈勒索他人的犯法行为。

▲ 王兴伟作品《碰瓷儿》， 油彩，画布，图片来自雅昌

钉碗是一个古老的行当，如今在民间基本消失。只是在一些博物馆或收藏机构还有传承，不过，今非昔比，他们不再是“钉碗匠”，而是文物修复工作者，换一个名称，身价上升百倍，何乐不为呢。

▲ 清早期 斗彩葡萄纹赏瓶（金缮修复），“大明成化年製”款，图片来自雅昌

薛理勇

1947年9月出生于上海。1981年大学毕业后即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参加筹建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从事上海历史，中华文化风俗历史研究。现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等。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外滩的历史与建筑》、《上海租界史话》、《上海洋场》、“薛理勇说老上海丛书”等约六十余本；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词典》《上海掌故大词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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