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福建,出生和长期居住在上海,户籍登记是“福建人”,实际上应该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我的不少邻居和同学的祖籍是“宁波人”,实际上他们也是“上海人”。上海的宁波人家庭喜欢吃咸菜,许多家庭还有自己腌咸菜的习惯,宁波人把咸菜叫做“咸鸡”,宁波人还有“三日不见咸鸡卤,两眼泪汪汪”、“三日不吃咸鸡,脚膀酸汪汪”之说,可能是宁波人认为咸菜的滋味赛过鸡,才会有这样的说法吧。
实际上,“咸鸡”应该是“咸齑”之讹写。
1909年上海环球社出版的《图画日报》“上海社会之现象”专栏刊登了一幅题为《小菜场买物之拥挤》的风俗画,配画文使用家庭主妇用各地方言在小菜场买菜的对话,诙谐生动,颇为传神。
不妨将此图配文抄录于下:
正在人声嘈杂,忽一松江人大呼:巡捕!巡捕!嗯哪倒用(倒运),铜钿本贼骨头铳去拉咧。疽(追)!疽!疽!于是巡捕帮同获贼,莱场上群目注视,见捕获贼而去。一外国人曰:怕立司,佛哩咕得(Police very good)
短文中说:“宁波人曰:阿拉买咸齑(咸菜)”,显然,短文的作者认为“咸鸡”应该写做“咸齑”,是宁波方言口语词汇。
《康熙字典》引《释名・释饮食》:“齑,济也,与诸味相济成也。”译成白话就是:“齑的读音、词义与“济(补益)”相近,就是与其他味道合在一起,能起到相互补益的作用。”这“齑”其实就是腌菜、咸菜。以前,盐受政府控制,食盐专卖,盐价昂贵,内陆尤甚。所以江西、湖南一带为了藏菜,往往只用少量的盐腌较多的菜,这种腌菜以酸为主,咸次之,今称“酸菜”,古称“酸齑”;而沿海一带盐价稍低,可以用足够的盐腌菜,腌菜以咸为主,酸次之,今称“咸菜”,古称“咸齑”。
把咸菜讲和写做“咸齑”是许多地方普遍的现象。北宋文学家范仲淹是苏州人,少年时曾避入深山中苦读。没有人替他烧饭,他每天清晨用二升米煮稠粥,冷却后划分为四大块,早、中、晚及夜宵各吃一块;没有人给他送菜,他就备了几缸咸菜。他还为此作《齑赋》(咸菜颂)一首,内有句云:
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徴。
▲ 腌制咸齑,图片来自宁波发布,崔引摄
后一句“宫商角徵”,即古代五音“宫商角徴羽(余)”的“藏尾语”,隐射“余味未尽”。大文豪就是与众不同,处身窘困之地,啖咸菜也能唱咏出令人捧腹的绝妙好辞。南宋初年的朱敦儒,洛阳人,随南宋政权迁都而迁居临安(今杭州市),官秘书省正字,后升鸿胪寺少卿。晚年隐居山村,写下了不少寄情村野的诗词。其《朝中措·齑》一首,堪称是对咸菜的颂歌:
早晚一杯无害,神仙九转休痴。
▲ 咸齑炖小黄鱼,图片来自行旅江南,应志刚摄
词中的“白菜”即青菜(今许多地方仍称青菜为白菜、小白菜),“黄齑”相当于今上海人讲的“咸白菜”;“汤饼”是古人对汤煮面食的统称,这里是指面条。“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位可爱的老头活到78岁,他的寿在古代算是够长的了。年纪大了,牙齿不灵,胃口欠佳,可“馋痨病”却未改,于是,他自己种点青菜,腌成咸白菜,每天早晚下碗咸菜面,真是乐惠极了。
显然,方言称咸菜为“咸ji”,写作“成齑”,是有根据的。实际上,上海土著也把咸菜叫做“咸齑”,民国胡祖德是上海风俗、语言专家,其编著的《沪谚》收录了许多上海谚语。比如“渴咾吃盐齑卤”,意即“咸菜卤止渴——越吃越干”;又如“外头厅堂排堂鼓,里向吃点咸齑卤”,“穷结婚,富做寿”,意即穷人婚丧也讲究排场,花钱雇吹鼓手在厅堂里捧场,而主人家只能躲在内屋以咸菜卤下饭一一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近代以后,上海城市里的语言受到移民的影响,一些口语词汇发生了变化,有的还消失了而已。
前年应朋友之邀去嘉定白相,朋友介绍说,嘉定的一家小饭店的羊肉和“咸鸡”很好吃,发现,所谓的“咸鸡”就是用草头(苜蓿)腌制的“咸菜”,我小时候当做零食,叫做“腌金花菜”,滋味真的好极了。我还即兴哼起来当年卖腌金花菜的叫卖声——“腌金花菜呱呱叫,三分洋钿买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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