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窗夜话之　翠螺记

叶红菱

 

 　　吾幼習範文正公之《岳陽樓記》，深感范公之“居廟堂之上，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乎？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其人之高格，可見一斑矣。易曰”天地閉，草木蕃，賢人隱”，然以乾之健，又云君子當自強不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然子周遊列國，弟子三千，未嘗以亂世廢道也。故君子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而山林之中，隱士之志，固非世人所能知之也。 　　徽州王氏，周之後裔也，年屆不惑，官拜七品縣令，其人清白，不善諂媚，以是久不得遷，其妻不堪家貧，再適他人，子女亦遠行不歸。王遂辭官，典賣細軟，浪跡五湖。至洞庭湖，戀其風物秀美，遂滯不歸。常醉于斜風細雨中，青箬綠蓑，置琴舟中，周行山水，扣舷而歌曰“芙蓉紛兮溯流波，蘭棹發兮漁人歌。風蕭蕭兮洞庭翠，戴青箬兮披綠蓑。酌桂漿兮侶黃鶴，鳴素琴兮招湘娥。渺渺望兮天地，知我者兮龍鼉”時人不解，多號其漁癡也。
　　一日，荷裙流翠，遊魚相戲，王復高歌于湖中。忽聞若有清音渺渺而至，初不甚明，王逐歌而去，乃聞“君山靈兮湘水遙，清瑟怨兮楚天高。采杜蘅兮佩瓊露，含明珠兮播芳椒。日月鑒兮光下土，碧潮生兮仙籟飄。世所慕兮君子，我所樂兮漁樵”若韓娥之繞梁也。王大喜曰“此固吾知己也。”遂舉觴邀曰“何方君子，知我者也，可得一見乎？”然湖光山色，江天一碧，惟余音而已。王悻悻而歸。
　　后數日，王皆聞此音，益奇之。時至中秋，王攜酒置林中，鳴琴長嘯，見雲天澄澈，月色空明，遂長嘆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懷瑾握瑜亦何益哉？屈大夫愚之至也。”忽聞道“先生謬矣。吾向以先生為君子，何故亦發此感慨乎？”王聞之，四顧山林，有一女子飄然而至，白衣綠裙，鬢挽珠翠，美目流盼。女揖曰“吾瀟湘村女翠螺也，聞先生之歌數日，前日私和之，望先生勿怪之。”王笑曰“不期會此天女也，幸甚。”女曰“吾略識音律，先生之琴，率為《陽春》《白雪》《陽關》《思賢》之作，知先生雖隱于漁樵，實有大志也。”王拈須笑曰“小女子高人矣。然世之混沌，明珠見棄，奈何？”螺云“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水未變，而用之異也。”王奇之，對曰“依君之見何如也？”螺笑曰“先生仕途不濟乎？”王嘆曰“非足為外人道也。”螺遂曰“請至陋室一談。”徑去深林。王攜琴隨之，恍見一宅院，綠竹擁簇，泉水泠泠，清雅之至，王益奇之。
　　至庭中，螺已候于廳，前坐一長者，鬚髮皆白，螺曰“此吾祖也。”王拜之，螺遂備酒菜，言談甚歡。祖甚說王，延數日。螺私言于王“吾祖家資甚豐，吾欲說其資汝成大事，可否？”王驚曰“豈敢為之？吾已不惑，仕途無望，何事可舉？”螺笑曰“昔孔聖人治國不成，遂治弟子，而後可以化成天下。依先生之才，當今之世，亦禮崩樂壞之際，何不奮臂而救人也？”王曰“吾先亦有此志，然家貧無以為繼。再之，於今父母，以利為先，非愿子習禮儀也。”螺曰“吾等可據此一席之地，招賢人，傳禮樂，生意之事，汝勿憂也。吾自有計。”王大喜。
　　后，祖果依螺之計，遂起綠竹書院，廣納賢士弟子，研習六藝，賑濟貧民，王之聲名益隆。官府屢招皆不屬。螺與祖長年奔波南北，籌資為用，王感激不盡也。
　　倏忽二十年矣，王漸老矣，弟子布天下，舉國半有其教。王感己之衰，欲辭之。螺許之。值中秋，二人復至湖邊，王取舊日之殤，嘆曰“吾二十年不入江湖也，而今思漁樵之樂，惜乎華年不再也。然世初復禮樂，亦堪慰也。”螺笑曰“幸哉君子，今日可乘興一歌也。”二人至舟中，執美酒，王復曰“吾老矣，而汝二十年音容未變，更不復嫁，誤汝之甚也。”螺曰“今日請為君子彈一曲。”于舟中抱琴而出，王精于樂，然此琴計二十五弦，又非秦箏也。螺奏之，清幽之至，其音未嘗聞也。王問曰“此為何樂也？”螺曰“此湘瑟也。”王大驚曰“聞瑟之絕久矣，汝何以得之？”螺嘆曰“吾非凡人也，溺鬼矣，愛湘靈之瑟，遂招為侍女。吾感世風之崩壞，恐蹈瑟之覆轍，故助汝成一事也。”王立拜曰“汝雖女子，士子不及也。”螺嘆曰“汝學堂之資，蓋吾與祖探之官庫也。彼聚民之膏脂為一己之用，故取不義之財，以成有義之事。”俄而，撫瑟曰“吾與祖二十年當歸矣，君子當勵志不衰也。汝之壽尚三十八年矣，吾自當來迎。”又解裙之玉螺，色澤蔥翠，贈王曰“念吾可於此呼吾名，吾當為君歌矣。”淚數行不止，王亦悲不自持。
　　后三日，螺與祖皆匿矣，王恍惚數日，記螺之言，復振志而著書，又捐其書資，足履九州，遊說天下，傳華夏之典章，倡三代之禮儀，啓民眾之混沌，其弟子無賢不肖之別也。其暇時慾精研瑟，然終未得其機，以此非人間物也。
　　又三十八年，王知己之限將至，遂散盡余財，書院數所皆委之能者，獨歸湖邊。至中秋，攜琴瑟之湖邊，持螺呼數聲。片刻，月色清明，香氣瀰漫，乃見翠螺乘風而至，面若秋月，眉似春山，笑曰“不負君子也。大事畢，吾與君子當共話山水漁樵之樂也。”乃見王之白髮皆黑，復為少年，二人遂攜手荷葉上，隱于洞庭，不知所終也。
　　嗟乎，若翠螺者，一女鬼矣，尚能感天下禮儀之崩，奮以爭先，而世之君子不赧顏乎？當今之世，舍君其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