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塔里木河，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泻千里，汹涌澎湃呼啸。塔里木河，千百年来，日日夜夜奔腾在万古荒原和草原上。

上世纪1971年的7月的一天，小暑时节。在塔里木河上源的渡口，原上游一场现为十六团境内的塔里木河摆渡地方，上海知青赵兴此刻跟着汽车渡过河去，赶往阿克苏农一师师部报到，他被一纸调令调往兵团铁路工程一团参加南疆铁路修建。他的眼角噙着泪水，他的两眼望着塔里木河上源咆哮呼喊的河水，听着那激越的鼓点般哗哗涛声，他有点留恋激动，他下意识地深深呼吸着大漠的干燥空气。
离开父母在塔里木河上游农场生活已经七年了，他舍不得离开这块洒满他和同伴们青春汗水和有着他们喜怒哀乐的土地，他原汁原味接受了建设兵团革命传统教育，他始料不及政治运动来了，他因为不同意打倒老革命老干部，被牢牢钉在了“保皇狗”“耻辱柱”上，他孤独，孑然一身，但他无怨无悔。此时此刻，他的进疆初衷，七年前的上海某县招生情景，具有深远意义的历史画卷浮现在他的脑海：
盛夏。天气炎热，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上海郊区的某生产队，知识青年赵兴挑一担猪圈肥料向田头奔去时候，路过独木桥用力过猛不幸中间木头出现裂缝右脚卡在桥面上，人猛然晃动，一担肥料，连同扁担畚箕都掉在小河里了，身体头向下悬挂在河面上。
“救命啊！”他大声呼叫。乡亲们过来救起了他。他的脚膝盖严重扭伤就回到镇上家里后躺下了。这一躺下就是几天，让筋骨头自然痊愈，他没有钱到医院治疗。他想起自己年轻命运的艰难经历不免黯然泪下。
他出生城镇平民自由职业家庭，父亲是这一带江南水乡绕有名气的风水先生，随着解放后职业淘汰，家庭生活陷入困顿状态，弟弟妹妹都还小。父母在街道清洁所打扫卫生谋生，收入微薄，难以供他上学。于是他在1958年年底高中一年级辍学去了新疆一家钢铁厂当工人，一年后厂里报送W市冶金学校读书，可是1962年毕业又遇到钢铁下马，国家发生困难，馍馍吃不饱，钢铁翻身的梦只能搁一搁。他响应号召，回到了上海郊区当了农民。他插队的生产队是穷队，他挑重活干的一年累计工分不少，可是每工还不到一元。他不能为父亲分担家庭的经济负担，心里非常愧疚。一晃将近二年过去了，眼下发生揪心的工伤，今后生活怎么办？他后来知道，毕业典礼校长动员大家回家参加农业生产分担国家困难的报告以后，学生骨干纷纷动身离开学校，但是几个月后根据同学来信息，最后死皮赖脸不肯走的同学都分配工作了。这不是欺人么？应了老实人吃亏的俗语，但他知道人生无悔的道理。由此，养成了他二十二岁年龄凡事多思考的习惯和独来独往的孤独者性格。
回家休息一星期后，赵兴的腿恢复走路了。他中等身材，五官端正，一对眼睛明亮而深沉，总是眼角呈现思索的细纹。繁重的农活，压得年青的他，略显疲惫的神态。清晨，父母上班，弟妹上学去了。突然在桌子上，他看到了父亲从街道带来的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动员上海知识青年参加边疆建设的宣传材料。他看着，思索着；思索着看着，反复多时，突然一个箭步走出门外，向巷镇街道中心去了
母亲做好饭，招呼父亲和从学校回来弟妹吃饭。不见兴儿，就问：
“老头子，兴儿呢？”
“他今天能走路了。是否到镇区旁的生产队干活去了。”赵先生五十开外年纪，长得一付端正而有气度的身板，看得出由于生活的重担，压得他的四方脸非常消瘦，布满皱纹。正在说话间赵兴从门外走进来了。
“到哪里去了。快吃饭！”母亲说。
“妈妈！我去街道报名了，支援参加农业一师建设。”
“你考虑成熟了？”父亲问他，母亲听儿子又要到新疆去，默默地无声地流着眼泪。
“考虑好了。其实支边新疆去年就开始了。这个事情，可能上海一些里弄街道是为了解决就业。但我看了爸爸从街道带来材料，我知道农一师的前身是王震将军的三五九旅光荣部队，进疆后转为垦荒造地，屯垦戌边。到了那里，苦，肯定是的。革命大家庭，总比我现在处境好。”面对儿子选择，父亲点点头，没有说的，他知道儿子，在万般无奈下，只能走这一条路了。
九月。上海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知青支边新疆的事情：
“把子女送到这么远地方，良心何在？”
“咱家子女多负担重，去个把儿女支边没什么！”
“青年人应该经风雨，见世面。”
有的表示惊讶而不可思议，有的表示开明而能够理解，什么议论都有，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但是议论是公开的场合相互交通流，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所想是不会暴露的。实际上，在上海，家长们的心目中，国家发出号召，动员知识青年奔赴新疆干革命，是从1963年开始的。所谓的知识青年（简称知青），是高中、初中甚至小学文化程度的统称，实际都是待业青年。知青这个词大概就是从那时产生一直沿用到今。新疆在家长们心里是一个飞沙走石、荒无人烟的“不毛”之地，相距上海5000公里，路途遥远，生活艰辛！为什么有些家长哭哭啼啼——谁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这种地方扎根落户呢？
经过组织动员，家长们纷纷把孩子送往，这是强烈爱国主义情感，这是我们时代的主流价值的体现。大河涨水小河满，以国家利益为重，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地方去，构成了一代青年历史壮举的时代主旋律。
据有关历史材料记载，在那个峥嵘岁月的年代，每当秋夏之交的季节，上海北火车站人声鼎沸，父与子、母与子，姐与妹、兄与弟告别，无数人头在攒动。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构成壮美的历史画卷。每天都有满载上海支边青年的52次列车开往新疆，每天解放日报头版都登载这一消息。从1963—1966年，上海共有10万知青支边新疆兵团，掀开中国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最沉重而又最辉煌一页！
郊区城镇也不甘心落后。此刻，赵兴正在乘车前往县城人民医院参加招生组组织的身体检查。检查完了，回家听候通知。青春在躁动，一张16开粉红的进疆录取通知书，也许改变了知青的人生。
驻沪招生工作组某县小组把156名报名体检合格的知青，聚在县域中心地带的吕镇中心茶馆里，召开了动员会议。里面空间狭小，人头攒动，天气又炎热，只听见一片知青手摆纸扇的簌簌声响。赵兴接到开会通知，就乘公交车到吕镇会场，迎面见陆达也来了，相互点了点头。而阿大叔就没有见到了，大概年龄实在偏大。这个茶馆兼作评弹书场，中心靠墙主席台是说书弹唱的座位。会议开始，主持人说今天到会是农一师沪招生工作组经过审查光荣批准入伍的知识青年，共156名。现在请招生组组长吴凯讲话。
只见一个人高马大长相十分英俊的中年人走上了讲台，他穿着的一身不带帽徽领章的军装引人注目，他戴着军帽，风纪口严密，向大家行了个军礼后，随手从桌子上取了准备好的黑颜色的中式折扇。浓眉下他长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圆方的脸就像古铜一样的颜色与光亮。天气热，他边说，边摇晃着扇子，没有坐下，站着说话：
“同学们，青年朋友们：大家好！我叫吴凯，当兵转业后在农一师宣传科工作。临时抽上搞招生工作。今天我就关于支边新疆重要性以及你们要去的塔里木军垦和农一师情况作些介绍。上海知识青年大批支边是去年开始的，据国家农垦部部长王震透露，是周总理亲自安排的。在1962年周总理就指示上海市委的领导同志同农一师的领导研究，把新疆塔里木作为上海青年的一个重要基础地。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地方去！大家不远万里，从繁华的大上海到祖国西部边陲的大漠戈壁屯垦戌边，参加少数民族地区的社会主义建设，这是何等伟大壮丽。新疆这块神奇广袤土地，这个革命大熔炉，是多么吸引各地有志青年展示才华地方。“吴凯说到这里，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手中的黑色折扇子舞动起来：
“我这里就给大家背诵毛主席的诗词《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
惟余莽莽
大河上下
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
原驰蜡象
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 看红装素裹
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 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 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 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
成吉思汗 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同学们，我在这里引用主席诗词，无非是我跟即将启程的知青们共勉之，启发青年同志大漠情怀的想往，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我们在新疆兵团要树立革命的理想主义的豪迈精神，去战天斗地，去改变祖国边疆面貌贡献自己青春力量。”
茶馆长方形，从街面进门伸向靠窗河面，摆满了四方形茶桌子，坐满了男男女女知青，空气中散发着人们身上出汗味道，与气温上升的热浪混杂一起，使人难闻。但吴同志的精彩讲话，令大伙忘记了炎热。会场内一片寂静，只听进平台上讲话的吴同志的铿锵有力的话声与他的黑色折扇子摇摆旋转声音。
赵兴爱好文学,他对这位长得像将军一样仪表堂堂的吴同志的动员报告很感兴趣，他伸长了脖子专心听讲。心想这位吴同志很有可能是个诗人，带有革命浪漫诗意的报告，更有鼓动性。而他，作为已经到过新疆的人来说，报告说的动听也好，枯燥也好，无关紧要。他自己确定的道路，是不会动摇的。
说实在，在赵兴的记忆里，他第一次来新疆，在冰天雪地里到了新疆八一钢铁厂，当了几个月工人，就去新疆W市冶金专科学校读书三年毕业，没有跨出学校一步，只有一次曾经跟同学们去过新疆矿冶学院参观，匆匆忙忙第二天就离开了。所以，新疆地情地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赵兴只觉得此刻会场静悄悄的，青年们被演讲的生动性鼓动性精彩性所吸引，不时爆发热烈的掌声。吴凯接着介绍农一师说：
“农一师是一支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老部队，其前身是中国工农红军二方面军第六兵团，解放战争第一野战军第一兵团二军五师。生在井冈山，长在南泥湾，屯垦在天山，就是农一师写照。现在的师长是林海清，政委杜宏鉴，都是老红军。你们将要前往的就是这支持光荣部队。在革命传统孕育下，在老红军老八路老同志的传帮带下相信同学们茁壮成长。下面我们安排已经进新疆一年的你们姐姐农一师胜利十六场三连排长朱娥给大家回报她的成长历史。”
吴凯同志讲话铿锵有力，言词之中，充满革命理想而不矫揉造作，内涵革命浪漫而不过意拔高，他讲完后迎来了会场经久不息的掌声。他有军人气质，又有诗人风度，掌声中，他摇着手里的黑色折纸扇子，慢悠悠走下讲台。
朱娥有点害羞，没有到平台上，就站在平台边的茶馆中心位置，很自然向大家打了招呼，看得出她原是一位温文尔雅、皮肤白皙的出生市区上海姑娘，经过一年的塔里木军垦农场劳动锻炼，脸色浅黑而光亮，她打有两根小辫，举止温文尔雅，她热情而又稳重地说：
“我是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文化广场听了王震部长的动员报告以后报名参加新疆建设，编制在兵团农一师塔里木河南岸胜利十六场。一年以来，阿拉连队150多人，先后参加开荒、植树造林、割麦、脱谷、整地、打埂、放水等劳动，经受了思想关、劳动关、生活关严重考验。新疆田间劳动，夜间放水是重要一个农活。这里所说的放水，是指浇地，而不是浇庄稼，是放水压碱。戈壁滩都是沙丘，碱性很重。不压碱，影响庄稼成长。”说到这里，她停顿一下，用手将额头发捋了一下，她想着组织上叫我返回上海就是向即将支边的青年作现身说法谈一年进疆体会的讲话，这个时刻到了，我一定要如实讲好；我的讲话一定要成为吴科长精彩动员报告的有效铺垫。她又一本正经地说下去了：
“一开始，我和同伴们吃杂粮包谷馍（玉米馒头）很不习惯，看上去诱人的金黄颜色，吃起来不柔软，冷却后像石头一样硬。这东西其实是个宝，营养价值高。时间长了，阿拉也就习惯吃它了。姑娘们长期吃苞谷馍，人长的一个个脸盘通红，身体健康。我的心灵深处想着在军垦的事业发展中得到了磨练，在革命前辈、老军垦职工的言传身教下，受到了熏陶，事实也是这样。而且我逐渐认识到今日的塔里木军垦农场来之不易，我们既然是自愿支边的，我就应该继承前辈的艰苦奋斗传统，我勉励自己要安心、扎根，要在塔里木河畔成长。开始我使用坎土曼，气力小，抡起来不听使唤，还打起了血泡，生起了茧，但只要坚持，就会挺过去。到那时你使用坎土曼就能够运用自如，还可以将它使唤得在空中转圈。新疆戈壁风沙大，但也不是天天刮的，也不是连续刮的，刮过一阵就好了，我们学会了如何躲避。在大漠也不是棵草不长，我们可以看到红柳树、胡杨树、骆驼刺。我暗暗下决心，我要学习红柳、胡杨精神，顽强生存发展，把自己命运自觉与塔里木军垦事业联系在一起，我也就是这样争取过好思想关。正确的思想是从哪里来、毛主席教导我们，是在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中来。随着实践的深入，我们对于自己的思想改造也是无止境的，我们在军垦农场要每天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和自己各中非无产阶级思想斗争，我们才有可能不断进步。我们要争取做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我们才有可能真正过好思想关。”
小朱讲得很认真，也很实在。大家听后摩拳擦掌，决心到新疆后效仿她过三关。他们三三两两，在相互交流。名叫虞阿龙的知青，年纪小，口无遮盖，对同伴们说，“这个动员实在，没有讲新疆牛羊多得奶水洗澡，”他这一语出来，另外一位马上说：“还有瓜果多得吃不完，还有小孩大人都会唱歌跳舞。”名叫徐进的高个子青年说：
“那是事实，不是夸张，新疆是瓜果之乡，歌舞之乡。”
招生组工作日程有条不紊，宣传鼓动有力而精彩，会议在一片热烈气氛中散去了，等待知青们是出发的日程，是必要的准备工作。
“散会！”主持人的一声宏亮的会议结束的宣告声，扩散在拥挤的会场的嘈杂声浪里，伴随着第一位与会的知青，跨出做会场的中心茶园的门口，只看见一股知青人流潮水般涌出来，从茶馆所处的街道中心，向东西相反方向的街道而去，更多的人，不是本镇人，浩浩荡荡向东街尽头的汽车站涌去。
“看呀！这么多青年干啥的？”
“是报名这边新疆的青年学生！”镇上老百姓在商店前、街的两旁、公路边，睁大了眼睛，观看着这股神奇的支边热潮，还嗅到了青春的气息，队伍中有男青年有女学生，个个活蹦乱跳自觉自愿，感受了一种不可抗拒的西进的力量！感受了政府对于开发大西北解决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下了最大的决心！
吴同志的充满革命理想主义的讲话，知青小朱的谈自己进疆一年切身体会，让你强烈感受祖国西北边陲极其需要年轻人去保卫与建设，是一个革命大熔炉，上海知青在塔里木河两岸是经受考验，是大有可为！
三天后的上午，赵兴跟着这支由156名组成的上海某县知青队伍，出现在上海北火车站，52次西去乌鲁木齐方向的列车启动的铃声响了，父与子、兄与弟、姐与妹的告别，无数双手在挥动，列车一声长鸣，构成了历史壮美的画面，此情此景在赵兴支边新疆七年将要离开塔里木河，奔赴新工作岗位时候，浮上他的脑海。
他的永久动力，在他激动泪水里，在他的脑海中的历史画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