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今天开说红楼梦之说话的艺术（六）——贾迎春哭诉求解脱。自打误嫁中山狼孙绍祖，迎春就一头栽进了苦海。她只想回娘家“散诞两日”，让她奶娘时常去求王夫人，又让特来看望她的宝玉捎话。在两位信使轮番轰炸下，诸事不顺的王夫人这才挑个好日子去接迎春回来。
待打发走孙家的婆娘媳妇等人，迎春方在王夫人房中哭诉委曲，说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对吃喝嫖赌四毒俱全的孙狼忍无可忍，鼓起勇气劝狼回头，却被钢牙利齿的恶狼狠狠反咬一口。
迎春又说孙狼指着她的脸说：“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如今强压我……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贾赦曾收孙狼五千银子。孙狼来要两三次不得，便骂迎春出气。迎春就该像她丫鬟绣桔那样，啐狼一口，骂道：“你作什么给五千两？”孙狼会白给？这就是交易。闹不好孙狼也像他祖宗那样，有不能了的事，拿钱求贾赦了，但因事了与贾赦无关或事未了，便向贾赦索还运作经费。
据平儿说，“因有什么孙大人家来和咱们求亲”，官媒婆“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来赖死赖活”。又据宝玉讲，孙家“娶亲的日子甚急”，迎春“今年就要过门”。从求亲时的八月初三前后算起，满打满算，顶多剩四个多月准备婚事。孙狼急着娶迎春，八成是为了给自己弄个双保险。
至于说贾家赶热灶巴结孙家，那纯属扯淡。贾政深知孙家老底，觉得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而“深恶孙家”，“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贾赦满脑子都是孙狼的钱，当然不听。
再讲辈分问题。孙狼更是满嘴跑火车！他爷爷是“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不管宗师是贾迎春的太爷爷还是爷爷，中间还隔着他老子这一辈呢，咋会轮到他与贾赦同辈？另据他的鬼话推测，他爷爷很可能以门生的身份拜在迎春爷爷的门下。要照这样算起来，那迎春还比他长一辈呢！
面对凶残的孙狼，懦迎春既打不过，又说不赢。她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是求助她信得过的人，希望疼她的婶婶助她脱离苦海。否则一向乐于替尊长掩过的她，又怎会当着还没成婚的宝玉和姐妹的面，哭诉丈夫之淫恶，父亲之狠绝？只要人生还有一丝希望，她绝不会这样不管不顾。
王夫人边落泪，边用言语解劝她：“已是遇见了这不晓事的人，可怎么样呢。想当日你叔叔也曾劝过大老爷，不叫作这门亲的。大老爷执意不听，一心情愿，到底作不好了。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只用了三言两语便将她的求生通道堵了一大半，光陪着哭，却并不打算让她不哭。
她听了这话，深知解脱无望，但仍想一搏，便哭道：“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从逆来顺受转为怨命不公，从控诉丈夫的恶行转为哀叹自己的不幸，明确表达了她对这段婚姻的不满和不能离婚的不甘。
王夫人一面解劝，一面问她住哪，不灭狼救羊，反劝羊顺狼，不伸出援手，反急转话题。她道：“乍乍的离了姊妹们，只是眠思梦想。二则还记挂着我的屋子，还得在园里旧房子里住得三五天，死也甘心了。不知下次还可能得住不得住了呢！”进一步强调自己的处境已经相当危险。
王夫人忙劝：“快休乱说。不过年轻的夫妻们，闲牙斗齿，亦是万万人之常事，何必说这丧话。”将单方威胁歪成双方斗嘴，命人忙收拾紫菱洲，命姊妹们陪伴解释，又吩咐宝玉：“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走漏一些风声，倘或老太太知道了这些事，都是你说的。”将她的生路彻底堵死。
堵宝玉的嘴就是堵她和姊妹们的嘴。拿下一个便拿下一片。手段之高，不得不服！迎春一连住了三日，才往邢夫人那边去。先辞过贾母及王夫人，然后与众姊妹分别，更皆悲伤不舍。还是王夫人薛姨妈等安慰劝释，方止住了过那边去。又在邢夫人处住了两日，就有孙狼的人来接去。
整整五日！若贾母有心过问，那王夫人能瞒住？说到底，娘家人都靠不住。无论是警告孙狼，还是与孙狼离婚，都要强势娘家的强力支持。光靠自己单打独斗，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向都察院揭发孙狼的种种罪行，告倒他，从而离开他，但这么做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坑了贾赦。
凤姐就曾派心腹唆使被逼退婚的张华去都察院告贾琏。后因原被告都给贪官送钱，此案不了了之。告状有风险，下状需谨慎。告不倒很可能把自己搭进去。不过清朝道光时确曾上演过小官穆齐贤之妻陈氏为救丈夫，状告虐待囚禁丈夫的皇帝异母弟惇亲王绵恺，并将其告倒的大爆剧。
绵恺在府中私设刑狱，一不高兴就拷问人。穆齐贤是王府的教书先生。论理，贵族之家大都礼遇先生。可绵恺暴虐异常，竟将穆齐贤打成重伤，囚禁年把。穆陈氏是个烈女，直接跑去都察院控诉。道光下诏彻查，发现被囚的不止一人，有些已被打死或被逼自杀，便下令革去绵恺的王爵及职务，并罚俸三年。绵恺想不到自己会被一妇人告倒，气得半年后就挂了。
若非道光因民怨沸腾而“秉公”办理，那穆陈氏危矣。从这点上说，她挺走运的。但若没勇气告，又哪得运气爆？可见此路虽难行，未必行不通。关键是，迎春大概连都察院的门朝哪儿开都搞不清，更别说去那儿起诉丈夫了。除了告，她还有另一条易行之路可行，那就是一走了之。
《儒林外史》中的沈琼枝就是个范例。沈父“岸上叫了一乘小轿子抬着女儿，自己押了行李，到了缺口门，落在大丰旗下店里”。伙计接了去通报宋盐商。姓宋的打发家人来吩咐道：“老爷叫把新娘就抬到府里去，沈老爷留在下店里住着，叫账房置酒款待。”一席话把沈父惊呆了。
沈父道：“……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沈琼枝道：“……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
沈琼枝直走到大厅坐下，说道：“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说得掷地有声。
家人忙去向老爷禀报。那宋盐商红着脸道：“我……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踌躇一会，叫过一个丫鬓来，吩咐道：“你去前面向那新娘说：'老爷今日不在，新娘权且进房去。有甚么话，等老爷来家再说。’”
丫鬓来说了，沈琼枝心想：“坐在这里也不是事，不如且随他进去。”走将进去，便是三间屋，一间做房，铺设的齐齐整整，独自一个院落。沈琼枝吃着老妈子送来的茶，心道：“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那丫鬓回复宋盐商新娘人美不好惹。
次日，姓宋的叫管家送五百两银子给沈父，料沈父看在“木已成舟”的份上定会拿钱走人，不想沈父竟去告他，慌得忙打点。江都知县便派人将沈父押解回常州。沈琼枝在宋家过了几天，不见消息，想道：“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
沈琼枝将能带走的值钱东西通通塞进一包袱内，“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趁天未亮从后门逃走，去南京租个房子，自产自销诗画刺绣，并于半年后凭智慧获得南京县令欣赏，使其开绿灯，写信密托其好友江都县令“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
明清律法规定：妻妾背夫在逃者杖一百，从夫嫁卖。谁故意收留，也得吃瓜落儿。有些便躲进寺庙。据《明英宗实录》记载，部分妇人“因不睦六亲，弃背父母夫男，公然削发为尼”。官老爷们查出她们不守清规，引诱良家男女，伤风败俗，于是上书英宗，请他命“都察院禁约”。
逃也难呐！但和起诉离婚比，逃仍为易行之法。彼时交通不便，信息不畅，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古今中外，为了避祸，成功逃亡者一抓一大把。迎春却连逃命的勇气也丢了，在求救无门后“一载赴黄粱”。死虽是终极解脱，却非唯一出路。尚有生路可选时，又何必先寻死路？
咱下次插说红楼梦杂谈篇之五花八门话银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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