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剃头匠都兴挑着担子走村串户，专拣男人多的屋场歇脚聊天。那剃头担子一头是可仰可降的木靠椅；另一头是挂着园镜、盛着刀剪梳皂的盆架，剃发所用之物一应俱全。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人开始作起怪来，嫌那剃担上的面盆、毛巾不洁，渐渐兴用自家的揩脸，剃头匠也觉着剃担沉重，遇着村巷庭院内窜出黄狗黑狗，撵又不好撵，跑又跑不动。于是便精简剃担家什，索性只提一盛着刀剪梳和掏耳勺的小木箱，走起路来一溜风。
小时候我爱乖，爱起乖来连头也不愿剃。大人们都夸那剃头匠手艺好，推剪持的平，脸面刮的光，耳朵也掏的极舒服。而我儿时自然无须刮须、掏耳剪鼻毛。每次理完发往镜子里一照，却觉得剃后的头古怪丑！除前额以外的其余三面，总被剃得高高的、刮得白白的，只在顶上留一小块桃形地带，俨若乡下的“猪屎耙”，心中十分窝火。好不容易待到头两侧和后脑勺的发根变长变黑，头的轮廓稍顺眼些时，父母便将在乡间小路上行走的剃头匠召唤到自家茅草屋的阶基上。想到翡青的头发又将剃成萝卜头，心里便极慌乱和怏怏不乐起来。久而久之，我最疾恨村口的土路上出现剃头匠，倒是常常眼巴巴地盼望那担着糖儿、饼儿的货郎担。
又过了许多年，小街上办起“国营男女理发店”。这牌子很时髦，叫我很是彷徨了一阵。心想，这“男女理发”究竟是站立操剪的分男女呢？还是端坐挨剃的分男女？后来隔着玻璃门一瞧，才看出站立操剪的男女都有，觉着很新鲜，都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大意是男人的头类似于女人的腰，别人是不可想摸就摸的。不管怎样，其时，心中庆幸自有了“男女理发店”后，那提木箱走四方的剃头匠再也不进门了。
后来自己脸颊和下巴上渐渐毛耸耸起来，自然就有了独自光顾“国营男女理发店”的资格。看到凡从这店门里走出的人，满头黛丝均被吹得蓬松光亮，只在过耳刺领的长发上镣去一点点，不再象乡间剃头匠那样，将手下的作品剃成三面光。于是便觉出国营的头比私营的头乖俏得多。尤其是斜躺在那白色的转椅上微闭着双眼任她锃亮的须刀在面颊上“沙沙”地横扫竖荡，静听理发大厅里两列白褂剃匠将刀剪弄得“嚓嚓”地响，便惬意自己真地进入了成人的行列——剃头时可以刮须掏耳剪鼻毛了。
我觉得身上什么都好变，什么都在变。唯独这寻觅理发处所的顽习难改。回到阔别十几年的小街，尽管大街发廊连城，而我每当须发杂乱欲寻一理顺的去处时，总径往那门面破旧，发椅锈蚀的“男女理发店”。有好几次登临店首，见门楣上贴着“店址已迁至某某胡同”、“门面出租”的字样，而我都准能不费周章地踏寻无误。自然，这眼下的“国营男女理发店”早已主易物移，而每临此，自我仍觉“宾至如归”，总以为这落泊、过时的店堂里可以找到那早已失落的、昔日的乖俏。
细忖，好像也不全因了执固地眷恋那国营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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