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太太出走记

【美】夏小舟

去年,联谊的老会长辞职,大家便民主选举我的先生家声当了会长。

家声在大家的起哄中就任新职,可他却很激动,回来跟我说:“小舟呀,从今往后,你不是平头百姓了,你是会长太太!一举一动都要注意扬我中华雄风,少跟那几个日本人太太瞎混,要多和华人交往走动,有喜事咱登门祝贺,有难事咱出钱出力。张老板的华丽饭馆听说生意不大好,要倒闭了,你明天去订两份蛋炒饭,大家支持一下,店一垮,张老板一家可就惨了!”我心里好笑,买两份韭菜饭就能救张老板呀,可家声的心意我知道,中国人离乡背井很不容易,大家异国寄身,彼此应该关照。

有一天,我接到一位叫耿刚文的男人来的电话,他说:“请告诉家声先生,我的太太跑了!”我心里一愣,想起了从母亲那听来的陈年往事。

我的舅奶奶嫁人后仍不本分,有一年舅爷爷五十大寿,家里请来了裁缝为全家老少做新衣,舅奶奶每天去裁缝房里监工,不知怎么俩人就好上了,舅奶奶带上换洗的衣服跟裁缝跑了,一去几十年杳无音讯,有人说在甘肃天水见过她,身后还拖着俩孩子。

舅奶奶原来没生育过,天水,多遥远呀!母亲说到这里,就成了哲学家,她说:“爱情是盲目的,特别是女人之于爱情。”我断定耿先生遇见了舅爷爷当年的不幸,立即充满同情,我忙问:“你家最近来过什么别的男性吗?”

耿先生停了一下,慢腾腾地说:“我家住有10个男人,可他们个个都在呀!”10个男人!我的天,那不成军营了吗?

晚上家声下班回来,我把耿先生家发生的事说了,家声也好吃惊。因为在华人圈子里,夫妻之间一般都很和谐,社交活动少,各种引诱也就少,男人看看《花花公子》杂志,太太就骂他不正经,太太望望美国男人的虎背熊腰,男人就以为她崇洋媚外,所以桃色事件几乎闻所未闻。况且耿先生是一个电机硕士,在大公司做工程师,人也长得很精神。耿太太本本分分的样子,几乎不化妆,腊黄的脸上还有几颗浅浅的白麻子。她在一家越南人开的杂货店帮忙,那儿的货品在美国人眼里莫名其妙,所以顾客都是东方人,和美国男人勾搭的机会实在不多。和华人跑了吧,全城的华人男性个个健在。家声问耿先生,怎么断定太太是跟人跑了呢?会不会是被坏人谋害了?

耿先生说,太太走时,在桌上留了一张条子,上面写清楚了,说是不想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已去某人家住了。我们又不好多问,家声说,要他有空来我家散散心,太太实在要跑,也只好由她去,大不了再找一个太太,相信耿先生条件不差,来美国也十多年了,回台湾或去大陆找个新佳人不是不可能的。

此事越传越神奇,但大家的同情都倾向耿先生。耿先生平日极少和华人来往,据说他从不邀请别人去他家,太太出走后,我们提出去他家看他,他也一口回绝了。我问家声耿先生家怎么会有10个男人?家声说,耿先生是房东,那些人是他家的房客。我想,耿先生倒是个有钱人呢,太太的出走一定跟钱无关,就像我家的舅奶奶一样,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跟意中人远走高飞了。

大概过了一个月,耿太太在教会牧师的陪同下来到我家,耿太太还是老样子,只是胖了一些,她刚从尤金市回来,现在住在牧师家。尤金市离我们的城市开车大概2小时,耿太太说她有一个初中时代的女同学在那儿当管家,我和家声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松了口气,看来耿太太的故事全然没有浪漫的意味,到底是个本本分分的女人呢!

“何先生,我和耿刚文过不下去了,今天当着牧师和您的面,我就吐吐苦水吧!我和耿刚文是介绍认识的,他那时在美国念书,寒假回台湾相亲,我伯伯和他家是世交,就介绍我俩认识了。短短二十多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他人很小气,买一把香蕉左看右看,拿大的说贵,拿小的说香蕉皮厚压秤,可我想这也不算大缺点,就嫁他来了美国。那时留学生生活很清苦,我原谅了他的小气。后来他硕士毕业,找了工作,从一个公司跳到另一个公司,薪水跳一次升一次,我们又没孩子,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父亲卖掉早先的菜地,赚了不少钱,也分了一份给他。我们银行有存款,每月有薪水,日子过得应该很好,可耿刚文却愈来愈小气。他买了一幢老房子,隔成一间间公寓,地下室和二楼都租了出去,因为房子太破、太小,租金不高,住进来的都是清一色的穷光棍,什么墨西哥的非法移民、疯疯颠颠的意大利酒鬼、在餐馆打工的印度人等等,简直成了一个贫民区。我们自己住顶楼,连腰都直不起来,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洞,连门栓破了他也舍不得买。下班第一件事是讨房租,和房客打得不可开交,哪里像个念过书的人。他在院子里种菜,别人是情趣,他是真种,不许我去店里买菜吃,青菜都自己种,吃一个月白菜、一个月黄瓜、一个月豆角。最可气的是上厕所。他一解完手,一定要我也一块儿解,好一起冲水,或者拿个桶接小便,为了省水,收集肥料。他种菜舍不得买店里的肥料,弄得到处臭烘烘的。他很少在家洗澡,总是到公司去洗,我又不能去公司,在家洗,他就嫌我费水费电。洗菜的水要留着浇莱圃,累得我提进提出,腰酸背痛。我俩从不去理发店,在外面吃饭更是记不起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收垃圾一个月20块钱,他舍不得出,一到周日,我俩就拖着一大桶垃圾到处跑。你们想,10个房客的垃圾加在一起,臭烘烘、沉甸甸的,活儿重、心又慌,活像个贼似的。我们家从不订报纸,可耿刚文最中意报纸上的美国各商家发的降价广告,他买什么都要拿降价广告,于是就从别人家扔掉的旧报纸上剪下来。我们上班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人家夫妻都是一人一辆车,他却硬要我死皮赖脸搭同事的车上班,又不给人家一分汽油费,害得我心里好像欠了人家情,不知怎样还。我们家是没有通风设施的,一天到晚家里不是印度人的咖喱鸡味,就是墨西哥人的腌辣椒味,或是泰国人的酸笋味。我想我们夫妻俩一年收入也有近10万,为什么要学那傻瓜老头葛朗台那样小气,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花一分钱像是抽筋挖肉!都说来美国的人时间长了,难免有些小气,可耿刚文这样的人我是碰着了,忍了七八年,银行存款一天天涨,他却一天比一天小气,我实在过不下去,一横心就跑了。可我在朋友家住着心里又不安,你们要能把他说得大方一点儿我就感谢上帝了!”耿太太的话音一落,牧师、家声和我都无话可说,大概都觉得耿太太真的好可怜! 

家声把耿先生请到家里,耿太太随牧师先在他家住几天。家声说:“耿先生,你好糊涂呀!钱算个什么!难道比老婆还重要?”

耿先生想了想,说:“但钱比老婆忠心,老婆说跑就跑,可钱,你不用它它不去呀!这次我真的看清了,老婆是假的,钱还是真的。”耿先生重重地把自己埋在沙发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许我是钱的奴隶,可你们也知道,我们在这里活得容易吗?美国人破产几年也不十白,人家本乡本土好折腾,我们在异国他乡穷不起呀。最近国会天天吵着要取消移民申请社会救济,老实说,这些年我们谁不是在钢丝上走!工作说丢就丢,没有工作谁管我们的死活啊。那一年在纽约,看见满街要饭的我就想,好歹人家是正宗老美,至少伸手要钱英文说得好!我们再不多积俩钱夜里睡不稳呀!说来说去,脚下踏着的是他乡的黄土呀!”

我背过脸去,不想让人看到我心中的伤感。我知道,从此,在我们的小城中,耿太太的身影将永远消失,她一定还会再次出走,一定的。(《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