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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她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三奶家就在我家附近,站在我家房顶上几乎可以看到她家楼上的砖瓦。我从小就这称呼她,但至于她跟我家是那一辈的亲,我已不得而知,反正我喊她三奶是不会错的。据说三奶早年丧夫,她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现在两个儿子已经结婚,两个女儿也已出嫁。她和两个儿子住在一起。村里人都说四个孩子都成家了她终于可以享福了。

小学五年级冬天的一个下午,我放学路过她家时,看到她家院子里围着许多人,人们议论着、谈笑着,好不热闹。我本以为是她的孙子要娶亲了,或者她的孙女要嫁人了。回到家,才听母亲说是三奶死了,据说是中午时家人发现她死在屋子里的。我一听怵在那里,竟不知如何反应。

按村子习俗,人死了总要隆重送最后一程,全村每家每户总要派一个代表去吊丧,这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已不得考证,似乎大约是越热闹越好。当我还在屋里想人死了会去哪里时,隔壁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便响彻了整个村子,寒冬的阴霾和这鞭炮的烟雾浓浓地揉在一起,整个空气都充斥着硫磺的味道。小伙伴们一听这鞭炮声,都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去看热闹。我也没忍住好奇心,丢下碗筷跑出了,留下母亲在后面抱怨我饭没吃完。

不知何时,从公路到她家门口的路边已停满了小轿车,看起来阵势很大。汽车在九十年代的农村可是个稀罕东西,这家来这么多车可想而知有多少厉害朋友。

三奶家的院子是用柴草堆起来的,院外有一棵很大的枣树,只是枣枝上早已光秃秃了。院子的木门两边分别放着一个火盆,黄色的糙纸在火盆里欢快的舞动着,那火光把每一个经过大门的人的脸染得通黄。

鞭炮的清响和屋子里传来的时断时续的哭泣声,使来者马上凝重起来,都仿佛被这氛围感染一般,脸色跟逝者的儿女一样布满忧伤。地上到处是鞭炮爆炸后的红纸屑,在黄昏的暗影里发出血一样的暗红色。

根据习俗,来吊丧者除了要买火纸和鞭炮外还需要表表心意为主人家出点钱来安葬逝者。各家根据关系亲疏出钱也不同,三十、五十、一百或者更多都行。关系更近者还要在头上缠着用白布做的头巾,手里攥着贴满白纸的芝麻杆,一身素衣到逝者家中吊丧。

院子里乱哄哄的,一边是八九个方桌,四周都放着凳子,最靠近围墙的五个方桌上,每桌都有四五个生面孔——那是儿女们为逝者喊来的唢呐手,而桌子上放着唢呐、电子琴等稀罕物。据说,唢呐声越响代表生者对逝者的思念越重,也能把去另外一个世界的英灵送的越远,好让逝者断了牵挂,安心走好。唢呐手请得越多说明这家子女就越孝顺。等鞭炮声响起,唢呐手立刻拿着唢呐,鼓足腮帮子使劲吹着,那唢呐手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那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加上婉转低沉的电子音让人听了心头忍不住一紧,眼泪都快禁不住落下。

每当这时,屋子里的善儿孝女都不自觉地撕心裂肺哭起来,来者无不为之动容。没多久那唢呐手憋红的脸额上就沁出一层薄雾的汗,那汗竟像眼泪一样顺着脸流下,仿佛这逝者就是他们的至亲,也要用眼泪证明他们的难过。

院子另一边是临时堆砌的火灶,用来为吊丧者准备晚饭。地上几个箩筐里放着馒头、烟、酒等用品——这是来者随意可以享用的。正对着院子是三奶家的正厅房,那房门上两边贴着白的挽联,书着“一生俭朴留典范,半世勤奋传嘉风”。向屋内望去,隐约可见一口漆黑的棺材摆在屋子正中央,棺材大头正对着门。棺材前面放着一个小桌子,桌子上点着两根白蜡烛。

借着烛光看到蜡烛下面有两个盛着饺子和馒头的黑瓷碗,似乎还冒着热气。善儿孝女们跪在棺材两边,披麻戴孝,一阵一阵的嚎哭。

那冰冷的棺材像一座雕像矗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屋子里的哭泣声,屋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唢呐声,还有院子里来人的吵闹声和土灶上传出来的炖肉香都与它无关一样。它只是摆在那里,静静地看外面的一切,而等明天被永埋在地下,真正与这世界再无瓜葛。

屋外热闹依旧,忽然一只破碗被人从厨房里扔出来,那是个老式的洋瓷碗,已经掉瓷掉得不成样子。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三奶的“专碗”,只是那碗早已不复当年的明亮,碗上一块块黑疤透着往事的风霜。

那时我刚上小学,每天路过三奶家。她常常在大枣树下面乘凉,手里拿着一锃亮的洋瓷碗,坐在一个小木凳上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稀饭,细细地嚼着好像那里面是山珍海味一样。当我路过时她都会停下来对着我说“呀,上学了?”,她岁数大了,牙基本快掉光了,吐字也不清,闷哼哼的总像嘴里塞着东西似的,我就一边跑一边丢下一句“对啊”。

有时天气太热,她会拿一把老蒲扇,一摇一摇,她的布衣服和蓬乱的花白头发被蒲扇吹得一摆一摆。吃过饭那粘着饭渣的洋瓷碗就被丢在一边。知了拼命叫着,催促着饱饭的人进入梦乡——她竟坐在那里打盹了。偶尔那蒲扇摇着摇着就被快睡着的手一松掉在地上,摔在洋瓷碗上,洋瓷碗呼啦啦的滚出去便把她惊醒了,她梦游般收拾一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摇着蒲扇打着盹。

这个时候,我就会和其他小伙伴故意走过去,捡起一块小石头正对着碗扔过去,那碗又呼啦啦的滚出去把她惊醒。她似生气般对我们嚷嚷几声,然后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收拾下继续打着盹。那花白的头发在树荫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凌乱。因为瞌睡,头一点一点向下栽的动作又显得那么滑稽……

年复一年,等我快上初中时,她的头发竟然全白了,也不再那么准时地坐在院子门口了。倒是她家院子里经常传来吵闹声,有时先是听到她某个儿子的责骂,接着传来三奶气急败坏的哭泣声,那嘴里塞着东西似的特有声音时常打破一个个黄昏和黎明。这之后再见她时,她脸上总会多几片瘀伤,再后来看她走路也没从前那么利索了——总是耷拉着右腿,一拐一拐的。好在那个小凳子和洋瓷碗还在她身边,噢,还有那把扇子,只不过碗上掉了很多瓷,原本黄黄的碗仿佛多了一块块黑色的补丁,分外扎眼。蒲扇也净是缺口。

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还是细细地嚼着稀饭,仿佛里面的山珍海味还没吃够一样。那花白头发下的脸更加黑瘦,偶尔从那嘴里冒出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话。

日头东升西落一天天重复着,直到树叶被打黄——秋天来了。那天她佝偻着背拿一根跟她差不多纤瘦的竹竿在院子外的枣树下打枣子,看到我过来,对我嚷着:“喏,吃枣,甜得很!”,我就很好奇她牙都快掉光了怎么还能吃枣,当然这想法只一闪而过。我看着她有些红肿淤青的眼睛挺瘆人的,就拿起她给的枣马上远远的跑开了。尔后站在远处看她把地上的枣子一个个捡起来放在那洋瓷碗里,耷拉着右腿一拐一拐的进屋了。

那挂满补丁的薄衣服在秋风里更加显得不合身,仿佛风稍微大一点就能把衣服吹跑似的。天气越来越冷,平地里总无缘由的落下一层青霜。直到那枣树的最后一片叶子在西风中挣扎着落下,我再也没见到她从那个院子里走出来。也或者她也曾出来过而我正好没路过。后来就是她去世的消息。

不知何时,吊丧人已经团坐在桌子四周,酒和菜已摆上桌。唢呐声、鞭炮声被肉和酒的香味淹没,忧伤人的愁容也被外面的喝酒划拳声冲淡。屋外的白炽灯拼命地亮着,仿佛要照亮这无底的寒夜。村里有几个年轻人趁人不注意熟练地从箩筐里顺几盒烟或一瓶酒往大衣里一揣就溜走了。

鞭炮的烟尘被愈加猛烈的风吹散了。西边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溜出一颗星星,缀在漆黑的夜幕里,孤零零的。那小木凳正安静地躺在柴草堆的角落里,和天空的星一样孤零零的。

那只破的不成样子的洋瓷碗早被几只狗舔来舔去,仿佛里面有什么山珍海味总也舔不完似的。

那把破蒲扇早已不见了踪影,大抵是被谁当柴火烧了吧。

我从院子里走出,路过院门时,火盆里的黄糙纸终于将要燃尽,冷风把最后一点星火吹得一闪一闪,正努力挣扎着要看世界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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