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瑶卿先生的京白，实在是非同凡响，尽管嗓音已经失润，但咬字发声、语气轻重缓急无不妥帖。设想如果不是嗓子的问题，要用王先生当年的好嗓子来表演的话……
《悦来店》
头段：
（报幕）：民国二十年长城公司特请王瑶卿先生唱《悦来店》。
何玉凤：走哇！我，十三妹。哎呀妙哇！看前面尘土飞扬，来了一伙骡驮子，待我登高一望。哎呀妙哇！见那驮子上，骑定一个少年，带着银子不少，待我前去打抢……哎呀不好！他虽带着许多的银两，无奈那位少年，满脸的愁容，心中必有为难之事，我呢，何必打抢他？得了！放他走就得了。（通天教主这几句念白，实有‘侠骨柔肠’之味道）哎呀，不好！倘若走到前面，再被旁人给打抢了，我这宗银子岂不白白的丢了吗？哎，有了！我不免，尾之后面，看他是何等之人便了。
白脸狼：啊哈！奉了公子命，
黄傻狗：去奔红柳村。伙计！
白脸狼：哎！
黄傻狗：走！
白脸狼：咱们走啊？
黄傻狗：走走走！
白脸狼：上哪去呀？
黄傻狗：给人送信去呀。
白脸狼：你问的那封信吗？
黄傻狗：啊。
白脸狼：哎，真格的，你不是要发财吗？咱们就不能给他送去。
黄傻狗：怎么，发什么财呀？
白脸狼：哎，把他的银子归咱们，岂不就发了财了吗？
黄傻狗：你这个伤天害理的事，不能行您呢！
白脸狼：你想，这封信不给他送去，或是把它烧了，或是把它撕了。回去咱们就对公子说，那褚一官有事不能来，咱们把他送到那儿去，只要把他诓出店来，把他推在山窝之内，你那（改成“他那”，或二字中间加个“想”字就好了，疑是演员口误）银子岂不就归了咱们了吗？
黄傻狗：也好，咱们就做一回。咱们给他送信去呀！
白脸狼：哎，等等，等等儿！这么远的道这会儿就回去岂不就是假了吗？
黄傻狗：那么依你怎么着呢？
白脸狼：咱们找个茶馆吃点儿、喝点儿、歇点儿，老三点儿，你想怎么样？
黄傻狗：哎，这个主意倒不错，那么咱们走啊。
白脸狼：走走。
黄傻狗：走走走。
何玉凤：哎呀，不好！刚才听这两个骡夫之言，二人定计，要害那公子的性命，我不免前去瞧瞧，若是好人呢，就将他救下，若是歹人，我就不管他的闲事，（“盗亦有道”，呵呵）正是：要知心腹事，是但听口中言。
（二段）：
（报幕）长城公司特烦王瑶卿程继仙二位先生合唱《悦来店》二段。
安 骥：（西皮摇板）看看日落西山下，不见骡夫转还家。
何玉凤：走哇。
店 家：敢莫是住店的？
何玉凤：嗯？我不住店。
店 家：打尖的？
何玉凤：我也不打尖。
店 家：不住店不打尖，到此则甚？
何玉凤：我呀，这个驴呀渴了，你呀给我饮饮驴，给我砌壶茶，搬个凳儿歇歇腿儿，我一会儿就走哇！
店 家：可以使得。
安 骥：哎呀，且住！看这女子，进得店来，上下打量与我，想必不是好人，待我将门关上。哎呀，不好、不好！她若打进房来如何是好？哎呀！呃，有了。我进店的时节，院中有块大石头，不免将它搬进房来，将门顶好，料然无事。就是这个主意。哎呀，我搬它不动啊。店家快来！（程继仙此段念白，语气极为妥帖）
（众）：来了来了，干什么？
安 骥：将这块石头与我搬进房去。
（众）：我们搬不动啊、搬不动。
安 骥：多唤人来。
（众）：哎，伙计们，伙计们……搬！
何玉凤：咳、咳、咳咳咳，我说你们干什么呀？
（众）：搬块石头。
何玉凤：搬呐！
（众）：搬不动。
何玉凤：搬不动啊？那我替你们搬好不好啊？
（众）：那感情好啦。
何玉凤：站远些儿！公子，要这块石头搁到哪儿啊？
安 骥：放放放…
何玉凤：搁到哪儿？
安 骥：放放放…
何玉凤：搁到哪儿？搁到哪儿？搁到哪儿？
安 骥：放放放……放在房内。 （精彩）
何玉凤：哦。
安 骥：哎呀！她怎么倒进来了？呃，有了。啊，小娘子，我这里有一点薄敬，请小娘子笑纳。
何玉凤：这您是赏我的？
安 骥：不敢，送与小娘子。
何玉凤：哦哟哟哟！我当怎么个人呢！可闹了半天呐，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呆公子啊。我说店家们呐。
店 家：哎。
何玉凤：叫你们搬石头搬不动，分这俩钱儿，分得动分不动啊？
店 家：分得动、分得动。
何玉凤：好，赏给你们分去吧。
店 家：多谢您。
安 骥：哎呀！她怎么倒坐下了？哎呀，女大王饶命呐！
何玉凤：呸、呸、呸！谁是女大王？
何玉凤：你身带刀弓，岂不是位女大王？
何玉凤：哦！你问这个呀？
安 骥：呃。
何玉凤：这是为我走路，防身用的，什么嘚儿女大王！
安 骥：哦，防身用的？
何玉凤：哎，防身用的。
安 骥：如此说来是一位女英雄了。
何玉凤：哎，这还象句人话。你呀，给我起来。
安 骥：哦，起来。
（三段）
（报幕）长城公司特请王瑶卿程继仙二位先生合唱《悦来店》三段
何玉凤：我来问问你。
安 骥：是。
何玉凤：刚才我一进店的时候，你看见我了，吓得赶紧就进屋里去了，把门也关上了，你是什么意思啊？
安 骥：这个……
何玉凤：说！
安 骥：只恐男女不便呐。
何玉凤：哦，惟恐男女不便呐？
安 骥：正是。
何玉凤：哼哼！我瞧你呀，性命死在眼前，还说什么男女不便吗？
安 骥：哎呀！女英雄饶命呐！
何玉凤：哟哟哟！谁要你的命啊？
安 骥：你说我死在眼前么。
何玉凤：哎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多暂要你的命了，有人要要你的命，你呀，给我再起来。
安 骥：哦，再起来。
何玉凤：我说公子。
安 骥：是。
何玉凤：我来问问你，你是哪儿的人呐？打哪儿来，往哪儿去？说给我听听。
安 骥：这个……啊呀且住！我临行之时，奶公言道：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打京都到此，有千里的路程，只说三分话……呃，只说三百里。女英雄，我打从三百里而来。
何玉凤：哦，三百里而来？
安 骥：是。
何玉凤：你是哪儿的人呐？
安 骥：我是保定府人氏。
何玉凤：哦，保定府的人？
安 骥：是。
何玉凤：你要往哪儿去呐？
安 骥：要往河南做幕。
何玉凤：哦，保定府的人，要往河南去做幕去？
安 骥：正是。
何玉凤：噢，那么着，你姓什么呀？
安 骥：啊呀，她怎么问起姓来了。呃，我这个“安”字是个宝盖头一个女字，我说姓“女”，没有这个姓啊！呃，姓“盖”。女英雄，我姓“盖”。
何玉凤：哦，尊驾么，你姓“盖”呀？
安 骥：是。
何玉凤：我再来问问你，你那行囊里头带着有多少银子？
安 骥：哎呀！她怎么问起银子来了？我带了三千银子，只说三分话，我来算上一算，一三如三，二三如六，三三见九。呃，九百两。我带了九百两银子。
何玉凤：哦，你那行囊里头么，只带着九百银子？
安 骥：是。
何玉凤：哎呀，你这个人呐，可不对啦。
安 骥：怎么？
何玉凤：你想想，我与你，是萍水相逢。刚才你也说过，咱们俩人呢，又是男女有别，今儿个我既可来问你这些个话呢，想必我心里头有我的事情，你就该据实相告，哎！才是你的道理不是？怎么，问了你半天，跟我一味地支支吾吾、离离奇奇的，你把我当作什么样儿人看待了？
安 骥：小生从来不会扯谎，并且不敢轻慢于人，望女英雄原谅。（此段二人的表演绝对是炉火纯青，念白轻重缓急、语气转换，不温不火，尤其程继仙的安公子，简直是演活了）
（四段）
(报幕)接唱《悦来店》四段。
何玉凤：嗐！我想啊，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倒也没什么要紧，你呀说你说的都是实话是不是？一句瞎话没有不是？
安 骥：是。
何玉凤：待我呀，戳破了几样给你听听！
安 骥：是。
何玉凤：你告诉我你是保定府的人，对不对？
安 骥：正是。
何玉凤：现在你说话呀，是北京的口吻，这头一样儿就先不对！
安 骥：呃？
何玉凤：况且满脸诗礼家风，分明是一位贵公子无疑了！
安 骥：是。
何玉凤：什么？往河南去做幕的？我告诉你，你要上河南呐，从上路你应该走岔道，如今晚儿你走的这是，山东的大道，你要告诉我往淮阳一带去呀，阁下还将就着说得下去。
安 骥：是。
何玉凤：你自个儿觉乎你自个儿，是斯文一派，像个当幕宾的样子。我想天下人呐，万没有行囊里头带了两三千银子满处找馆当师爷的！
安 骥：是。
何玉凤：我瞧你，呆头呆脑，性命眼见不保，还在我的跟前抖机灵儿，撒谎吗？
安 骥：喂呀！
何玉凤：你瞧那么大个子也不犯哭啊，趁早跟我嘚儿说实话吧你！
安 骥：女英雄容禀！（西皮导板）未开言不由人珠泪难忍，（西皮散板）女英雄请退后细听分明。这俱是以往情据实告禀，还望你怜念我难中之人。
何玉凤：原来是位贵公子，失敬了。
安 骥：岂敢。
何玉凤：哦，原来你父，敢自也是被奸臣所害吗？
安 骥：正是。
何玉凤：咳！我恐怕你，此番不能够平安的到得了淮阳，即便能够平安到了淮阳，你的银子才一半儿，也是不够用的。
安 骥：我也正为此事为难喏！
何玉凤：这个……也罢！公子，我欲保你平安到了淮阳，还保你银两足用，你看如何呢？
安 骥：如此说来，你便不是一位女英雄了。
何玉凤：哟？我不是女英雄我还是什么呀我是？
安 骥：你是一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何玉凤：哎哟，我这可不敢当、不敢当、不敢当。
安 骥：活菩萨请上，受我一拜。（摇板）谢过了女英雄急施恻隐，容我父出牢笼当谢大恩。
（五段）
（报幕）民国二十年长城公司特烦王瑶卿先生、程继仙先生接唱《悦来店》五段。
何玉凤：我说这个公子。
安 骥：是。
何玉凤：看呢天已不早，你可千万在此店中等我。
安 骥：是。
何玉凤：我呢，去一会儿可就回来。
安 骥：是。
何玉凤：我定更天不回来呀，二更天一准回来，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见我的面儿千万不要动身，牢牢紧记，我就此告辞了！————你可别走哇啊！
安 骥：是。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喔！
店 家：这就糟了，这就糟了喔。
安 骥：什么这就糟了哇？
店 家：公子，你哪里晓得，我们这里惯出强人，那个方才那人乃是个女强盗，她若叫你不走，乃是要图谋于你，你要小心了哇。
安 骥：哎呀！
黄傻狗：忙将方才事，说与公子知。
安 骥：你们回来了。
黄傻狗：公子爷，我们回来了。
安 骥：怎么样了？
黄傻狗：我们到了那里，褚官人现在有事不能前来，命我们俩人说把您送到那儿去，咱们就走吧！
安 骥：我还要在此等人呢。
店 家：哎呀，她是女强盗，你等她作甚？
黄傻狗：咱们走吧，咱们走吧！
安 骥：呃，我要等人呢！
黄傻狗：咱们走吧，咱们走吧，走吧！
何玉凤：走哇，来此已是。店家哪里？
店 家：做什么？
何玉凤：我来问问你，方才那位公子，他可在店里头吗？
店 家：他走了啊。
何玉凤：哦！怎么着，那位公子他、他、他、他走了吗？
店 家：正是。
何玉凤：我来问问你，他是一个人走的？跟别人一块儿走的呢？
店 家：同定两个骡夫去的。
何玉凤：哦！跟两个骡夫一块儿走的吗？
店 家：是。
何玉凤：哎哟我知道了我！哎呀不好，可恨那个安公子不听我的言语，被两个骡夫诓去登程，前面必有性命之忧，我不免急急赶上，看他二人怎样动手便了。
《能仁寺》
（报幕）民国二十年长城公司特请王瑶卿程继仙二位先生合唱《能仁寺》。
安 骥：（西皮散板）趱路来在阳关上，啊？（西皮散板）不行大道走哪厢？骡夫们！
白脸狼：是。
安 骥：来在三岔路口，我们打从哪条路去？
黄傻狗：咱们？该往东啦。
安 骥：喔，往东？
白脸狼：呃？别介，别介！东边是烧死曹兵多亏诸葛孔明咱们往西才算红柳村中，咱们往西对。
安 骥：哦？往西？
白脸狼：哎，是往西。
安 骥：如此往西去者！（西皮散板）骡夫带路朝西往，红柳村庄在何方？
何玉凤：走哇！（西皮散板）只为一点慈悲心，未见公子到来临。咳！可恨那个安公子，在悦来店中，不听我的言语，被两个骡夫诓去登程。是我，闻得此信，后面急急赶来，赶在岔道，为什么不见啦？啊？看前面尘土未息，又有骡夫的帽子是掉在此地，他们不奔红柳村怎么反奔了黑风岗了！哎呀不好！前途的公子，必有性命之忧，待我急急赶上要紧！（西皮散板）紧催蹇驴忙跟定，保定公子要留心！（此四句散板的唱词，长城公司原唱词上记作：“只为一点慈悲心，未见公子走来临”；“紧随前往忙跟定，保定公子要留心”，尤其最后一句，演员唱的绝非“紧随前往”，查合意先生网站，记作“紧随骞驴”，转念作“随骞驴”不妥，第一安公子并非骑驴，有悦来店“骡驮子”、“驮子上骑定一个少年”为证，况且十三妹并没有见到安公子，只是看见了“尘土未息”。查《儿女英雄传》该段情节，十三妹的坐骑正好是驴。）
（待续：长城公司京剧唱片“四大精品”之二：打渔杀家打严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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