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叔岩，名第祺，湖北罗田县人。清光绪庚寅年生，与屈原、明画家文征明同为庚寅年生，所以我曾赠他“惟庚寅吾以降”印章一方。其祖 父余三胜，为徽老生。我七、八岁时随父居天津，当时有两童伶，一小桂芬，在丹桂茶园；一小小余三胜，在下天仙茶园演出。小桂芬演汪派戏；小小余三胜演其家传的戏，他演《宿店》一轮明月的一字，传说有十三一之腔调。天津观众只重老乡亲（孙菊仙）、李吉瑞，大街小巷皆喊唱《硃砂痣》“借灯光暗地里观看姣娘”，及《独木关》“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苦胆”两段。
叔岩学谭老板的戏。谭演出，他与王君直（天津盐商。天津票友皆尊称其为王四爷）、陈彦衡必去，他记腔调、身段，王专记腔调，陈记腔调、胡琴（胡琴为梅雨田）。他倒仓后，生活困难，全赖其岳父陈德霖资助。他学戏，所有谭老板之配角、鼓师，以至院子，龙套，也无不向他们虚心请教。
谭老板向不收弟子。民国成立后，总统府传其演戏，待遇不似西太后之优渥，演员只在后台休息。时叔岩以生活需要，充总统府内尉（即差官，有外尉内尉），介绍谭老在庶务司司长王某室休息，王某乃请谭老收叔岩为弟子；谭老只好答应。但只教了《太平桥》一出，及《失街亭》的王平一出。有一次叔岩问谭老：《天雷报》何时摘帽子，谭老说：“你要想死，摘帽子也能死，不摘帽子也 能死。”碰了一个钉子。
余叔岩 饰 范仲禹、王长林 饰 樵夫
叔岩倒仓恢复后，在天津陶园演《天雷报》。后叔岩搭梅兰芳班，在北京演出，我去第一舞台看戏，正值叔岩在王凤卿之前演《问樵闹府》《打棍出箱》。
后来叔岩自己成班，聘请扫边老生李顺亭入班。李是老生的戏包袱，传给叔岩的老生戏很多。又聘请钱金福、王长林入班，叔岩的‘把子’都得力于钱老。叔岩还将钱老的身段，融化成老生的身段，更为美观。叔岩的老师还有姚增禄。《别母》、《乱箭》就是姚老教的。
1921年，叔岩在三庆园出演《南阳关》，有鲍吉祥等，配搭整齐。
《战樊城》 余叔岩 饰 伍子胥
1927年，叔岩从天津回到北京，与杨小楼合班，每星期六、星期日演出，叔岩演《战樊城》《奇冤报》。
叔岩调嗓子总是在十点钟后，先调二黄，第一段总是唱《桑园寄子》叹兄弟一段，自六字调唱至正 官调，再回唱六字调一段。西皮也是一样。
有次在开明戏院为某学校义务戏，演出《战宛城》，红豆馆主溥侗饰曹操，九阵风饰婶娘，钱宝森、许德义饰典韦、许褚，傅小山饰胡车，我演张绣。张绣与夏侯惇一场打法，叔岩与一般不同。
曹锟垮台后，张作霖军与冯玉祥军战，冯败撒南口，张军入京，时叔岩在开明戏院演《托兆碰碑》。
安徽督军倪嗣冲在天津做寿，叔岩与荀慧生演《打渔杀家》。又杨毓珣之母在金鱼胡同那家花园做寿，烦叔岩演《上天台》，叔岩久不演此戏，由琴师李佩卿到家调噪，叔岩唱一句，我写一句，写完我问叔岩唱法，他说就是一句上句，一句下句。这时我还不懂音韵，后来研究了音韵，才知道叔岩所说一句上句一句下句并不是开玩笑。这一天演出，大厅都挤满了。
叔岩是同老翰林魏铁珊学音韵的，他经常看《李氏音鉴》一书。我后来研究《音韵阐微》，曾与叔岩合写一部《乱弹音韵》，当时叔岩不愿发表，后来载于国剧学会《国剧丛刊》上。
叔岩要给我说《失街亭》的王平，我问叔岩演王平的窍头在那里，叔岩说：“凡一出戏皆有窍头，凡演一个剧中人皆有窍头。”《失街亭》的王平一角，谭老传给叔岩，叔岩传给我了。我又向叔岩学《坐楼杀惜》，叔岩说：“每一个演员不能每一出戏都能演好，因为其人的身份，与剧中人的身份大不相同，其内心表演不出，做工神情就差，宋江是一个坏人，是县衙门书吏身份，《坐楼》全是耍骨头，《杀惜》突然变脸，凶像毕露。你是一个好人，儒雅书生身份，如你演《空城计》《盗宗卷》《御碑亭》《游龙戏凤》《断臂说书》《审头》《连营寨》等戏一定好，因为你本身就是戏。饰宋江不会耍骨头，没有其凶恶本质，表演不出其内心，不会演 好。”还有《太平桥》，叔岩说：“过桥一场，一足登椅，敌将一枪刺前胸，须两手拉枪，硬僵尸擦下，饰敌将者、捡场者皆须在行，否则易出危险。”《打渔杀家》一剧，为一普通老生戏，凡老生皆能演之。此剧与《游龙戏凤》，经叔岩、梅畹华重排，身段念白神情，大与一般不同，成为两人合作极精彩之戏。我向叔岩学《打渔杀家》，叔岩说：“此戏并不易演，不能同一般演者，一招一式，皆须有准谱，必须下工夫排练。”我每天下午四时去叔岩家，自出场走步起，摇桨、撒网、上下船，一招一式，对白、内心神情，都仔细为我排练，我出演时，由陆素娟饰桂英。
《问樵闹府》《打棍出箱》身段甚多，既要俐落，又不能过火，须有纯熟的起霸工夫，还要表现出书生身份。叔岩教我学此戏，不是从头排练，有时为说问樵一场，有时为出箱一场，有时为说闹府一场，有时再回说问樵，每场学会后，再穿连一起。
叔岩之鼓师为杭子和，可称得心应手。琴师为李佩卿。叔岩调嗓，则由谭二操琴。李佩卿故后，叔岩演出、调嗓用朱家奎。有一天言菊朋在广德楼演《托兆碰碑》，琴师为王瑞芝。后来叔岩也用王瑞芝操琴。朱以平稳见长；王以花梢见长，但皆不及李佩卿。
叔岩唱片录音，第一次是百代公司，叔岩特别要好（内行话冒劲）。第二次高亭公司，已归平稳。后来叔岩对其所录百代唱片感到不满意，说：“《鱼肠剑》‘一事无成两鬓斑’一段，转快板尺寸不好。”叔岩常听谭老《洪羊洞》唱片，说谭老的唱如同钟表一样，尺寸分秒不差。叔岩最后唱片如《捉放》《宿店》一段，及《摘缨会》一段，炉火纯青，已到化境，但无人能学之者，亦少人能懂之者。
叔岩日常生活，下午一、二时起，晚饭后将八时，客人即纷纷来家。传有张天亮、马三趟、周白吃、李好唱。张天亮前清举人，与叔岩同乡。任事于中孚银行。周白吃是一警察署长。马三趟去叔岩家最勤，但我未见过此人，当为以前之朋友。李好唱为曾任财政总长李士伟之子李企韩，其父为大力捧叔岩者，卸任后居 天津。叔岩调嗓多在十时后或十二时前后。如其馆子有戏，与任何客不说话，但演完戏，则高谈阔论可到两三点钟。
叔岩爱养蟋蟀，他有很多明朝的蟋蟀泥盆，也爱玩葫芦。有名李狗者，专给他刻葫芦盖，葫芦内饲金钟、油葫芦。叔岩又喜习字，我赠他清张照临米南宫天马赋一卷，他经常学写米字。
张伯驹 饰 杨延辉、余叔岩 饰 杨延昭
叔岩性情直爽，富于感情，我们相交十余 年，始终如一日。某岁，曾召摄影者到家照戏装像，有与钱老（金福）合照的《宁武关》，与王老（长林）合照的《翠屏山》杀山，有自照的《洗浮山》，有与我合照的《坐宫》，我饰四郎，他饰六郎，此照片至今犹存箧中，可称吉光片羽。
《珠帘寨》 余叔岩 饰 李克用
叔岩的性情高傲可钦。如周大文任伪北平市长时，要他演义务戏《珠帘寨》，他不演。警察厅吉士安去他家同他说：要不演，送他到德国医院戒烟。叔岩说：“什么地方我也不演。”后来还是周大给他打电话好说，他才答应演出。又如上海帮首杜月笙建筑家祠告成，款待贺客，遍约京沪名演员演剧。在京的梅、杨以及各演员皆到，独叔岩不到。杜使人传话说：“如不去演戏，此生休想再到上海滩。”叔岩说：“宁此生不到上海，也不去杜家演戏。”此足见叔岩之气节。
叔岩演戏不惟唱念做身段有着独到之处；并且还能作戏的评论。例如他说，演《空城计》一出场，视线就要看台毯，表示蜀汉存亡，系于其一身，责任重大，满怀忧虑，这与前后出师表相同。有时也与人发生争执，但能虚心听从高人的意见。有人说斩马谡一场，赵云下后，转身发抖过火，不合诸葛亮身分。叔岩接受了此意见。又如《卖马》耍锏，拿锏时一般演员是起两云手，独叔岩是扶两袖子；又《打渔杀家》，倪荣、李俊下后，桂英问二位叔父他是何人时，一般演员转身与桂英对磕手，独叔岩是甩须通袖。又《宁武关》，唱“习什么剑和枪”，枪字一锣，叔岩是落在枪字板上，钱老是落在枪字后初眼上，两人发生争执。按各有理。叔岩认为落在板上是正规，钱老落在初眼是好起下边“登上什么庙和廊”的登字，后我演《宁武关》时，一锣仍落在板上，初眼再加一 “札”，这样解决了问题。叔岩研究戏剧极为虚心。一日，我说《四郎探母》到宋营一场，应当带剑翻吊毛，若把剑交给小番，则使观众知道这一场为翻吊毛了。我研究带剑翻吊毛的身段，叔岩说很好。又某次张宗昌堂会，要叔岩演《一捧雪》，这一出戏未曾有人演过，只有老乡亲演过《柳林会》，叔岩也不会，乃请钱老到家说这出戏，叔岩演出，至为精彩。
余叔岩收徒李少春留影
叔岩的徒弟最初为杨宝忠，因为他打鼓比较好，只学了一出《击鼓写曹》。谭富英向叔岩学《战太平》，从一出场几步学两次还字不会，不再学了。后为陈少霖、王少楼说戏，他们学了一些时候也不学了。后为李少春、孟小冬说戏，对李少春只教了一出《战太平》，孟小冬教了文戏《奇冤报》《御碑亭》《搜孤救孤》《武家坡》《法场换子》《捉放》《宿店》《二进宫》《洪羊洞》等，小冬唱虽稍过火，在学叔岩的弟子中属佼佼者。
叔岩传我之戏，有《奇冤报》《战樊城》《长亭》《定军山》《阳平关》《托兆碰碑》《失空斩》《群英会》《战宛城》《黄金台》《武家坡》《汾河湾》《二进宫》《洪洋洞》《捉放宿店》《卖马当锏》《断臂说书》《凤鸣关》《天水关》《南阳关》《御碑亭》《桑园寄子》《游龙戏凤》《审头》《审潘洪》《硃痕记》《鱼肠剑》《打金枝》《法场换子》、《上天台》《天雷报》《连营寨》《珠帘寨》《摘缨会》《盗宗卷》《双狮图》《打鱼杀家》《伐东吴》《四郎探母》《失印救火》《问樵闹府·打棍出箱》，《八蜡庙》之褚彪、《失街亭》之王平、《官门带》之李渊、《回荆州》之鲁肃、《青石山》之吕洞宾，及昆曲《别母乱箭》，弹词《搜山打车》。其它只唱未排身段者有《七星灯》《焚绵山》《马鞍山》《战蒲关》《南天门》《状元谱》等。
《定军山》 余叔岩 饰 黄忠
所谓京剧（原名乱弹）自四大徽班到北京后，程大老板之弟子汪、谭、孙三派，为一鼎盛时期。杨小楼、余叔岩、梅兰芳称北京梨园三大贤，为又一鼎盛时期。
余叔岩生活照
1937年卢沟桥事变，北京沦陷，小楼、凤卿、继先先后去世。叔岩原有尿血症，一年半后加剧，经德国医院割治，病为膀胱癌。一年后，癌又扩散，再经协和医院割治后，于小腹通一皮管作溺。1942年我将离北京去西安，行前一日晚往视叔岩，已知其病不能愈，此为生离死别之最后一面。叔岩卧于东室，我只作寻常问，不言离京事，恐说出彼此难免一哭，但我不觉泪自下，相对两时余离去，十几年之交情遂至此结束。
我到西安后次年二月，在陇海铁路局观戏，遇上海《戏剧》月刊主编张古愚君，托其带致陈鹤孙兄一信，内为挽叔岩联，后接鹤孙回信，知叔岩于三月某日故去。挽联已悬挂灵前。联云：谱羽衣霓裳，昔日悲歌传李峤，怀高山流水，只今顾曲剩周郎。
（摘自 《戏曲论汇 第一辑》 北京市戏曲研究所 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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