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五同”——悼念傅德威师兄
王金璐
当我拿起笔准备写故去不久的师兄傅德威生前事迹的时候, 日历上正好是清明。多年来我虽不太注重什么扫墓、祭祀的活动,但也一直没断了参加这些不得不去、可去了明摆着是最低也得找一肚子别扭的举动。我想除此以外应多搞些比这个更有意义的事情。当然, 中国人民千百年的传统习俗也
没必要改变。从这天起, 我就挤时间回忆并记录些有关他和我的往事。我总认为较之跑到墓地单单凭吊一番实际得多。不过, 这么作的心情却更为沉郁。
先说我和傅师兄从小到老将近六十年当中有“五同’ :
一、同校。五十几年前傅师兄和我先后考进当时以学校形式培养艺人的第一座、也是解放前唯一的中华戏曲职业专科学校。在长达八年之久的学艺岁月中同吃、同住, 除每到年终象征性地放那么三两天假以外, 我们从没有分离过。
二、同行当。刚进学校我们都曾学习和演出过一个阶段文戏。改学武戏后, 尽管我俩所学剧目里有一部分不同的侧重点, 但毕竟都是武生行。
三、同门。中华戏校里的武戏老师有不少位, 而傅师兄和我却先后都归入当时南北公认总揽杨( 小楼)、尚(和玉)、黄( 月山)三派戏的权威老师丁永利先生门下受教。虽说他只学了一个阶段, 并非始终和丁老师在一起, 说我们俩是同门, 是毫无异议的。
四、同台。这个同台是很有意思的, 里面不仅指同场演戏, 而且同演一出戏, 有时前后还同扮一个角色。同场的戏如; 《潞安州》我在前边演陆登, 后边的《炮炸两狼关》就是傅师兄和宋德珠师兄合演。他俩分别扮演韩世忠和梁红玉。在我没有完全改武生以前在前边演《南阳关》, 后边还是他们俩合演《青石山》, 而我只在这个戏里扮关老爷。后来大了才改由我和宋师兄合演这个戏。和傅师兄同戏同场的还有《战宛城》, 他扮典韦, 我扮张绣, 《定军山、阳平关》他扮赵云, 我扮黄忠; 《百凉楼》我扮吴祯, 他扮常遇春, 《大名府》( 又名《玉麒麟》) 我扮卢俊义, 他扮石秀, 《雁门关》他扮关胜,我扮六郎; 《许田射鹿》我扮刘备, 他扮关羽, 《桃花扇》他扮阮大铖, 我扮杨龙友;《化外奇缘》和《七擒孟获》两个戏是同一个故事内容, 先演的《化外奇缘》, 又名《祭沪江》, 是按北方路子由蔡荣桂先生排的, 马连良老师也是这个演法。这个戏由小师弟赵金年扮诸葛亮, 我扮张嶷, 傅师兄扮孟获, 费玉策师弟扮魏延。当时百代唱片公司曾约我们灌了一组唱片, 有侯玉兰、关德咸、张金梁的《孔雀东南飞》, 《四郎探母》(“见弟”一折) , 是李和曾、赵金年的。还有就是《祭沪江》, 唱段原有孟获几句,因为那时傅师兄的嗓子调门儿不如我们小师弟高, 于是改由我扮的张嶷,接唱。后来演的《七擒孟获》是李洪春老师按早年三麻子( 王鸿寿先生) 南派演法排的。
内容较比火炽热闹, 据说当年王鸿寿老先生演这个戏,他自己扮孟获, 有时候周信芳先生扮马岱,偶尔王鸿寿也扮马岱, 孟获就由盖叫天先生扮。戏里有联弹唱法。祝融夫人跳舞、集体大操、探沪江、水擒等场子。
中华戏校演这个戏一直由傅师兄担任孟获, 我扮马岱, 其中有两个蛮将董荼那和阿会喃, 一个是殷金振师兄扮, 另一个是今天健在台湾, 一直从事艺术人才的培养工作、在当地享有很高声望的高德松师兄。剧中规定他们有一些表现古代所谓蛮荒化外之人的不伦不类的动作和开打, 于是这位高师兄独出心裁创造了一套逼真的服饰扮像和滑稽开打, 每次演出都引得观众捧腹大笑, 因此大家都把他们扮的蛮将叫“外国人”。高师兄性格幽默调皮, 大家送他个外号“皮人儿”。今天我在这里为纪念傅师兄想起了他, 未知他能否知道, 倘能得知, 他的伤感慨叹应不比我淡薄。
《七擒孟获》后面由我扮的马岱改装渔夫, 和孟获下水开打, 最后再把孟获擒住。这场孟获穿改良靠, 戴假脸子( 从前额连接鼻子都是用脱胎纸壳做的, 扣在脸上) ; 马岱扮的渔夫穿带水袖茶衣、腰裙、黯三、卷草帽圈、洒鞋。水擒的手把子( 不用器械对打) 费了好几天的事才排好演出。原因是前边在一连串的“九翅半”加“串子马腿”锣鼓里, 是两人脸对脸四只手搭在一起, 同时往下一蹲,再同时往起一站, 表示人在水里往下沉降后又浮出水面。然后两个人再一左一右相互错开方位一看, 最后又轮换着一高一低地对看两番, 低的要往后下腰, 高的要“探海”身段, 站起身后两人松开手, 仍在不变的锣鼓里打“滚锤”再“背口袋”。背人的等人从背上一过, 顺势翻身起“扑虎” , 被背过去的身子要立刻从“扑虎”上翻过变“抢背”。“扑虎”和“抢背”并不是什么高难动作,可两个人在“背口袋”后就势连接变成这两个动作就不一样了。它要求两个人同时作起动势子, 身子起来后要在悬空时交错着落地“必须各自掌握好对方的速度、距离、高矮的准确性, 作起来才好看。排这个戏的时候我的身材已经比傅师兄高了, 但看上去明显地比他单薄, 怪我自不量力, 硬要来底座背人起“扑虎”的试试。结果这个大口袋( 指傅师兄) 我还没背过去, 他就把我先压趴下了。只好换过来让他背我, “背口袋”是没间题了, 下边我们两人的“扑虎”和“抢背”一起身在上边就撞上了。一会儿的功夫我们俩都成了鼻青脸肿的大花脸, 老师非但不管,坐在边上气得直骂。原来这两项动作老师早已细致地交代过怎么作。应该注意什么地方,并再三叮瞩事先两个人一定说好谁是高一点的、谁是低一点的, 别撞着, 落地一定保持一定距离, 不能砸着……学生就是这样, 总以为老师耐心的反复交代没有必要, 太啰嗦,这些东西早就会, 根本就没听进去。这回是活该! 疼得我们半哭带笑的捂着脸蹲了半天。这下一来, 不等老师再说了, 两人好好练练吧! 一连几天我们俩一见, 你看我, 我看你, 顿时用戏里花脸托胡子的身段, 嘴里“扎扎……”的笑个不止。这真是老先生常说的: “小年轻的凡事非得碰钉子才记得住”的话。
“水擒”场子的节奏是中速的, 一般的很难达到紧张热烈的气氛。我们那时候不同, 当时的中华戏校在社会上已经拥有很大一部分观众, 而且是各行业的老、中、青都有。尤其值得夸耀的是还有一部分不管什么戏每场必到的常客。有意思的是在这些常客当中又各自分出专门捧谁的界限来。达到这种状况, 分析起来也很简单, 这不外是: 剧目内容多样, 演出实践多, 质量提高得快。学生们没毕业掌握百十多出戏是很普通的事。大家在舞台上都是摽着劲地来活儿。可以说中华戏校是以“物美价廉、雅俗共赏”赢得一大批爱看孩子们戏的观众。所以说学生们的声誉日起也并不偶然。傅师兄和我都各有自己的观众。我们俩上了台能不卖劲儿吗? 似乎台上某人演的效果突出, 连台下自己的观众都跟着眉飞色舞。可以预料“水擒”这场效果不错就是源出于此。戏中规定马岱擒住孟获是把孟获托出水面举起来, 但是我力气小举不起来他, 老师尽管一再说: “下边的使劲! 上边的提气!”谁知一开打已经筋疲力尽,我己没劲可使,他也无气可提了。没办法, 只好连拖带拉地走下去了。
一连气儿演了三场, 很顺利, 观众满意, 老师也点头。第四场的《七擒孟获》又贴出了预告。这天很热, 我心里说反正熟了, 天热“马前”( 即加快的意思) 点儿。演到水擒眼看快擒住孟获了, 我忽然从动作上感觉傅师兄的速度有些放慢, 我正在疑虑, 就见他脸一冲里大声连说: “金璐! 我打不动、打不动了!”“你在台上还闹着玩?” , “打不动也得打下来呀? ”我也借脸朝里的动作时说。好在没多少了总算对付着演下来。一到后台他忙不迭地摘下假脸, 喘吁吁地坐下就把两只改良花靴子都脱下来, 个个靴底儿朝上, 靴腰冲下一倒, 从里面顺着靴筒哗哗流下一大堆水。“怎么啦, 哪儿来的水?”我问。“汗!什么水!”他翻了翻眼皮看我, 边穿靴子边回答我。原来傅师兄最爱出汗, 同一个戏,他比别人出的汗多得多。每次演完戏他出的汗不止浸透了水衣子, 透过了胖袄, 而具连戏衣都浸透不少。那时我们除每天必有的日场戏外, 还轮换在各剧院加演夜戏。平均年演出量不能低于五百余场次。武戏总是每天必有, 不用说浸透的戏衣每天晾, 连用熨斗烫也干不了。学校当局对傅师兄演戏出汗太多可伤了脑筋。怎么才能不浸透戏装? 想来想去只有用油布给他特制一身贴肉穿的水衣衬裤。那个年代哪儿有尼龙绸、化纤一类的不透水又柔软的料子? 油布不过是粗白布涂上一层桐油, 用来做雨伞和苫盖东西的。质地又厚又硬, 还有一般刺鼻子的桐油味儿,这套衣服作好后, 每逢他演戏前就穿上, 从此他演戏果真戏衣不湿了。他自己穿上油布衣裤演戏有什么感觉可从来没听他说过, 无形之中大家也就忘了这件事。穿上一身油布衣服加上胖袄、戏衣已经够憋闷的了, 更何况演一大出武戏? 又是戴上假脸在闷热的天气里。后边“水擒”又一折腾, 怎么还能吃得住劲儿忍受得了! 看到地上的两堆汗水,想起他刚刚在台上向我大喊打不动了的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仗着彼此都年轻, 我们俩相对一看, 反倒同声大笑个不止, 似乎是说: “嘿! 多有意思!”这一笑差一点儿误了台上的戏。从靴子里倒汗的事好像在我的脑子存下档, 只要我们俩同一天有戏, 完了戏我准跑过去先看看他脱下靴子往地上倒出多少汗水。然后我也准望望他脸上是什么神气, 什么话可也不说, 想不出那时候是关心是慰藉, 这个举动我一直保持到他毕业离校。现在的武戏表演者们是想象不到这个滋味了。
还有一出《飞叉阵》, 他扮牛藐, 我扮马援。他前面扎硬靠, 戴髦髻蓬头、翎子、狐尾, 使叉, 有扔叉技巧。有的人只知道《金钱豹》里才有扔叉, 其实不然, 所不同者《金钱豹》是仙与怪扔, 《飞叉阵》是人与人扔罢了。我扮的马援属武老生应工, 早年黄月山的拿手戏。穿红蟒、红靠, 戴扎巾额子、白满, 使大刀, 也有翎子、狐尾。后面牛藐卸靠, 穿箭衣、改用双刀。“大刀对双刀”开打, 也不算什么别致出奇的套子。主要是两个人日常对打练习的次数多,彼此熟悉对方的特点、劲头儿, 以及手里的尺寸,还要完全清楚并能体现出动作是进攻、还是防守不同姿式的内容和目的。作到心里有数,手里有准, 双方兵刃不管怎么变化, 可接触之间很保险, 谁也碰不上谁。而且姿式依旧舒展自如、潇洒优美, 这才算达到稳、准、狠、真的艺术标准。这指的是技巧舞蹈部分;另一部分就是属于人物体现的气质和神韵了。看来我们那时的开打可能是基本上达到了前一部分。所以场上的空气在这一套“大刀对双刀”时很紧张。在开打的逐步升级中显得很火炽热烈, 看得出武戏的高潮起来了。紧接着两个人要同时亮像, 他是起双刀“大刀花” , 压翎子、背刀顺式子再掏翎子一亮;我这边是扔大刀“吊鱼儿”翻身、串腕, 甩髯口“跺泥”一亮。两个人同起式子, 动作作得下下准确, 一个“垛头”锣鼓刚起, 台下观众就已经控制不住了, “四击头”亮像还没打住, 人们沸腾的情绪像雷声一样爆发了。当时台下竟有人大喊“真过瘾哪!”后台的师兄弟们前边的戏都不看, 专等“大刀见双刀”开打, 就围在上下场门儿等着瞧。戏的前面有马援斩子、老旦求情一场戏, 扮老旦的师弟孙玉祥。每到他的戏一完, 顾不得卸装就跑过去站台帘里等着。他和几位同学说: “我顾了这一个, 看不见那一个。我都想看。”有同学出主意, 一次只看一个, 下回再看另一个。孙玉祥师弟说: “对, 好主意! 我是不看哪一个都遗憾。”后来, 一演这个戏, 他们就相互凑在一起问: “今儿你看哪一个?”
没想到在我毕业后竟和尚和玉老先生合演了《飞叉阵》, 戏是没两样, 老先生的苍劲气质确是不凡。这为我细细观摩老先生的表演提供了机会。经过学习和比较,我发觉傅师兄在继承尚派的表演上确有独到之处。他没有死学。例如: 尚老嗓音稍差,念白较比吃力, 往往一字一顿地吐字发音,傅师兄就没有这样念, 他知道这是尚老不得己的念法, 这是弱点而不是特点。另外, 他能领会一些内涵的东西, 这就不能单从外形动作像不像来验证了。他主要是在稳重、深沉上体现尚派的气势, 而并不像有的人所误解的动作机械、呆板笨拙就是尚派。果真那样尚派也就不够一“派”了。傅师兄在开打方面稳当而不减速度; 在把子的拿法上, 变换中不显慌乱。这是他继承到的尚派的可贵之处。
再说说我们俩个在同一个戏同扮一个角色的事。中华戏校有一出上座率经久不衰的最强阵容的大戏: 《王宝钏》。用两天时间分前后部演完。包括: 《花园赠金》、《彩楼配》、《三击掌》、《探寒窑》、《平贵别窑》、《误卯三打》、《赶三关》、《武家坡》、《算粮拜寿》、《银空山》、《大登殿》内容。由当时全校担任主演的所有优秀学生全部投入演出。每一折里的薛平贵和王宝钏都换两个人。例如《探寒窑》是李玉芝和王玉敏, 《平贵别窑》是李玉茹和我;《误卯三打》是傅师兄扮薛平贵、宋德珠师兄的代战公主。再后面如侯玉兰、赵金蓉、邓德芹、王玉芹、李和曾、王和霖、关德咸、林金培等都是分别在各折戏里扮王宝钏、薛平贵和代战公主。总之, 是一出一换。不要小看《误卯三打》这么一出小武戏, 夹在前后都是文戏当中, 倒很能起到调节气氛、振奋精神的作用。主要是他们两位手里脚下准确俐落, 下下精彩。再有就是《挑华车》和《长坂坡》, 我演前半出高宠, 他从后半出扎耳环子接演高宠, 《长坂坡》我扮的赵云只演到掩井完, 他后面接演赵云。后来改成我一人演全出的时候, 傅师兄才偏重演勾脸武戏。
最后再说“五同”里的同教。没想到我们这俩个从小的同学, 自毕业后各自辗转南北, 跑遍了水旱码头和各大城市。几十年后又先后聚会在京剧发源地的北京, 而且还共同任教于中国戏曲学院。这是建国后培养戏曲人材的第一所、也是目下唯一的一所大专院校。近些年来经傅师兄培养出来的中、青年演员, 从他们自己的傅老师一贯的严肃持重的教学态度和生活作风上看, 只知道他只擅长勾脸武戏, 哪里想像得到他小的时候也学过文戏。四十年代他在《桃花扇》里扮演过纯文戏花脸的阮大铖,五十年代初他在《梁山伯与祝英台》里扮演过老生应工的教书先生。演这两个角色, 如果没有文戏的基础, 在气质和举止上就会不像, 而他却很能得体地把这两个人物演得浑身找不到一点武戏演员的痕迹。这毫不奇怪,因为他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当年中华戏校里墨笔字写得好的学生里, 他是数得着的。他之所以能把阮大铖表演得既老练又具有儒雅气, 切合人物身分, 是有基础的。
几十年的往事像梦一样的过去了。想起他穿着油布衣裤演戏; 想起他为了怕勾脸戏在台上掭下盔头, 头上竟勒出一道岗子来,多少年都下不去; 也想起他谦和忠厚的大师兄风范; 还有他近些年和我共同执教相互切磋的情景, 心里有千言万语, 但写出来又只不过是点点滴滴。他留下值得追忆的成绩,将是永存的。
1988年4 月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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