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个月的时候,得了一场可怕的脑膜炎,医生说不确定将来会不会有残疾。到了一岁半还不会说话,走路也比别的孩子晚得多,父母非常担心。一天,爸爸看报,我坐在他的膝上,指着某一个标题中的“上”字,爸爸说:“上?”我对他表示满意,赶紧从他的膝上爬下来,拽着他走到书箱前,得意洋洋地指着书箱外“函上”的“上”字,表明我认识这个字,这件事对父母而言,真是“上上大吉”!他们认定我有很好的记忆力,不再担心我有智力障碍了。之后,爸爸开始教我读诗。
爸爸常教我念两个人的诗:一个是杜甫,一个是陆游。在我尚未识字的时候,父亲教我念过的那些诗,就和父亲对我的关爱一起,融进了我的血液,塑造着我的灵魂。
小时候念过的大多数诗都是夏夜乘凉时跟爸爸学的。
依稀记得,念陆游的这首诗,是在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困极了,还不肯回屋子睡觉,趴在爸爸的膝上,爸爸摇着大蒲扇,满天的星斗朦朦胧胧的。
突然,爸爸那江西乡音很重的诵读声使我睁开了眼睛,我不知道那奇特的吟啸中有什么,但我一下子记住了这首诗。
上学前,我已经会背那首《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爸爸问我懂不懂最后那句,我很得意地嚷嚷说:“那意思就是烧香磕头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你爸爸!”当时,爸爸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1959年秋,我上小学。那年冬天,爸妈因故很长时间不能住在家。姐姐是长女,照顾我和弟弟。一天晚上,爸爸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令我们欢天喜地,难以入眠。爸爸把我们赶到床上,掖了掖我们的被子,我躺在床上跟爸爸念杜甫的诗:
爸爸问我懂不懂这诗句,我说:“我懂的,不过,爸爸想念我们的时候,我们也想念爸爸的。”爸爸不再说话,只是听我继续背他教我的诗。
爸爸生命的最后几年,完全卧床不起。每当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悲鸣的旋律在蕉影婆娑的窗边响起的时候,爸爸就会喃喃吟诵杜甫的诗。他告诉我,那一刻让他想起了故乡老宅,想起了祖母和母亲。
那时我已在华东师大教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已经能够感觉到父亲教我念过的杜甫、陆游的诗中儒家精神的一脉相承。然而其时我真正感兴趣的已不再是他们的诗,而是阮籍与陶渊明的诗。不过,我理解父亲:人生无非家国之情,杜甫、陆游,我父亲他们这一代的知识分子,对家国,都有一种深情。父亲吟诗的声音,永远留在了我心底。
很多年后,我看见报上某篇文章引了一首绝句,感觉就像遇到了一个老熟人。我没有念过那首诗,但我熟悉那种风格,那种非常流畅的朴素与自然的风格,回来一查,果然是陆游的诗:
征车已驾晨窗白,残烛依然伴客愁。
我当时的感受真是难以名状。爸爸在我童年时便种在我生命里的东西,突然宣告了它的无可移易的存在!
(资料来源:中华活页文选 作者: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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