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始的地方

红楼梦是一场大梦，我们的人生也是一场大梦。梦境与现实，很多时候还真是互为涵映。庄周梦蝶，梦耶非耶，陷人于千古惘惑。我也常常在某个地方、某个情境中迷迷怔怔，总觉得似曾相识，要么是亲历过但印象模糊了，要么是梦见过而今实践了。尤其是人在苏州，在那些街头巷隅、水村山郭流连光景时，总是时不时如入梦乡，亦真亦幻。

而恰好，苏州就是红楼梦开始的地方。“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红楼梦》开篇的这些句子，使我在山塘街漫步，总忍不住要窥望几眼那些临街的户牗，疑心里面会坐着一个甄士隐；在阊门见到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则会留意她的眉心，有没有英莲那样米粒大小的胭脂记。

年华欲催，思虑日重，渐染心目，恍然间是自己一不小心，走进了曹雪芹先生的那一场绮丽繁复的梦寐。那么多的园林，都像是大观园；那么多的豪宅，都像是贾府；那么多的庙宇，里面似乎都住着妙玉；那么多的聚会，都像是海棠诗社的和吟。每新交一友，则猜解人家是贾宝玉转世，或是薛宝钗重生。此类际遇中，唯独缺了林黛玉。因为林黛玉自有原型，乃是明朝末年吴江的美少女叶小鸾。

数次前往汾湖的叶家埭，去看午梦堂，那里还有叶小鸾手植的腊梅。这位仙姿玉骨的美少女，品行高洁，心性秀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佳，无美不具，却在破瓜之年，未嫁而亡。七日入棺，举体轻盈，家人咸以为仙去。我们总是无法解释这人世间怎么会有这等神韵的女子，虽不迷信，却也不免疑心这叶小鸾原本来自天上，误投了尘世。

叶小鸾的母亲沈宜修说她“鬒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靥，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风神韵致，亭亭无比，笑笑生芳，步步移妍”，活脱脱一个林黛玉。

金圣叹说叶小鸾“口吐珠玑，惊天动地，天上天下第一奇才”；黄媛介说她“诗则与古人相上下,间有差胜者。词则情深藻艳,婉约凝修,字字叙其真愁,章章浣其天趣,成风散雨,出口入心,虽唐宋名人，亦当避席。”这与林黛玉的绝世才情也是多么相似。

而曹雪芹先生也通过金圣叹、钱谦益等人对叶小鸾的宣述，而对叶小鸾其人其诗耳熟能详。叶小鸾有句“戏捐粉盒葬花魂”，林黛玉也吟“冷月葬花魂”。而小鸾“天性自然，厌繁华，从不加装饰，清面素衣”，与黛玉晴雯妙玉一脉，颇多神似。于是很多学者都著文论证叶小鸾与林黛玉的关联，说叶小鸾是林黛玉的原型。

心中装着一个林黛玉一般的叶小鸾，在姑苏这片古色古香、古风古韵的土地上游走，走得越远，这个梦就越是延展，以致浩瀚无边，涵容下了众多的人物。他们人已作古，但精魂不灭，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与你邂逅相遇。

在天平山，范仲淹、白居易在登高望远，忧国忧民；在桃花坞，唐伯虎、文征明等江南才子，在雅集云会，吟诗作画；在虎丘，张溥在千人石上振臂一呼，桴鼓相应；在石湖，范成大在吟咏田园，震耀遐迩；在甪直，陆龟蒙酒后缓起，抖落满身花影；还有韦应物、金圣叹、冯梦龙，再往后，有柳亚子、叶圣陶、周瘦鹃、范烟桥、陆文夫、苏童、范小青、荆歌………

这场梦里，当然少不了小桥流水，粉墙院落，青石板巷，水墨田畴，还有白萍红蓼的樵村渔浦，软糯典雅的评弹昆曲，还有沈复和芸娘们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总是在不经意间，熨平我们心底最细小的褶皱。

但凡是梦，定然也不全是美梦。也有忘恩负义的贾雨村，也有顽劣粗鄙的薛蟠，也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有如涛的坎坷、旷世的艰难，以及离别的泪眼、愤懑的抗议和憋屈的濡忍。还好我只是一个梦游者，与这些始终保持一种非现实的疏离，在这场姑苏的梦里，人生也飘忽起来。

做梦吧，谁也没法剥夺我们的梦境，连卖火柴的小女孩，临死前都梦见了她慈祥的奶奶，给了她幼小的生命最后的一点慰藉。对我而言，苏州，无疑就是一场浮生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