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绝交书的真意

竹林七贤中的老大嵇康有篇文章叫《与山巨源绝交书》，以前看这篇文章总觉得嵇康太过于矫情了，朋友要升迁，出于好心让你来接替他原来的位置，你不感激就算了，反而送过去一封绝交书，这比起他们的鼻祖庄子当年那一句'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山涛来说，这叫什么事啊？真是为山涛叫屈。

昨日重读了一遍这篇雄文，感觉大不相同，想来这篇文章还是有点真意的。所以也来辨一辨。

这篇文章大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说你山涛并不了解我，我的性格不适合入朝为官，而且我意不在庙堂，而在长林丰草。先把山涛和自己分析了一番，说山涛善于应付，会随机应变，性格容忍，（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而自己心地狭隘，性情耿直，又从小被母亲和兄长宠坏了，性格傲慢又懒散，懒得连头和澡都不想洗，甚至上厕所也非得憋到不行了才去。（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少加孤露 ，母兄见骄 ，不涉经学。性复疏懒， 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当官这苦累活，我是干不了的。一上来情绪似乎比较激动，有点指着鼻子骂人的意思。

第二部分嵇康排兵布阵似的列举了自己为官有七件事一定无法忍受，有两件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位大才子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让今日身在职场中的我们读来是忍俊不禁，喷饭叫绝。比如第一条不能忍受的就是，我喜欢睡懒觉，做官以后，差役就要叫我起来。（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再比如第三条，做官以后就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办公，腿脚麻木也不能自由活动，我身上又多虱子，一直要去搔痒，而要穿好官服，迎拜上级官长。（危坐一时，痹不得摇 ，性复多虱 ，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而那两件打死我也做不到的事就是一我不能停止说一些非难成汤、周武王和轻视周公、孔子的话，二看到坏人坏事的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坏脾气。（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最后说自己今后要学养生之术，回归山林，回归家庭，以无为为贵，既然不做官，总得干点什么打发余生吧。

人们都说嵇康这封绝交书言辞太过激烈，山涛总体来说算是一个儒道两家思想结合得比较好的文人典范，嵇康这一通编排，不但显示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决心，而且把山涛整个人都给否定了。

然而，在我看来，这封信在表达自己不被理解的失望之余的一次彻底的交心，是写信人渴望被理解但发现不被理解之后尝试着去获得对方的理解。

这封信洋洋洒洒近两千言，不是一封简单的绝交信。柏拉图说，智者说话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说，愚者说话，则是因为他们想说。像嵇康这么懒散而又桀骜不驯的人，跟一般人说话都觉得是浪费唇舌，他之所以这么言而无尽是因为他很在乎这个人，有些话想跟他说清楚，不然以他的性格一封绝交信，只需寥寥数语，表达出你不了解我，我要和你绝交就行，就像他后来的《与吕长悌绝交书》一样。（嵇康简直是绝交书专业户）

但是山涛毕竟不是吕巽，不是一个他说放下就能放下的人，那是一个能获得他很高认同感的人。所以，一方面他很生气，言辞激烈地将山涛羞辱了一番，但同时也通过说自己入朝为官有七条不可忍受，两条做不到来提醒山涛你认清楚官场了吗？你和我一样曾都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我忍受不了，你能忍受得了吗？你想让我来接替你的位置，我还想让你重回竹林，与我守陋巷，教养子孙，叙离阔，陈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而手荐鸾刀，既会脏了我的手，也会脏了你的手。

文章后面，嵇康还谈到了朋友之间相处之道，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讲到了我目前的处境，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讲到了我不愿为官的原因，若吾多病困，欲离世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法耳，并说自己私底下也想过，但想来想去实在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做那些让自己不快的事，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也。看看这些话多像知己间的促膝长谈，哪里有半点鄙夷之心，其背后藏着深深的叹息：你升了官之后，俗务缠身，再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与我这样谈话了，索性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相见不如不见。这是对形势的屈服，不是对人的拒绝。

嵇康相信山涛，了解山涛，临死前，将自己的一双人托付给山涛。幸好山涛也了解嵇康，看出绝交书之外的真意，所以一直对此事保持沉默，并在他死后照顾嵇康的儿女，终使得嵇绍不孤，这便是最好的回应。一段友情也得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