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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平:涔水——清泥潭旧影




涔   水

   ——清泥潭旧影


文/苏大平




清泥潭旧影


自我嗲嗲逃难来到清泥潭这里落脚,到我子侄这一代人,已经四世在此生活了。清泥潭这个地方,我们眼见了她的没落和消失,作为这片土地上生养的子民,对她的感情是特别深厚的,精神上可以说是相当依恋的。我常常想,不光人有升沉起伏的命运,就是一块地方,也会如此。我热爱这片深沉的土地,她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当不幸和欢欣都渐渐消隐,有多少她的游子在午夜梦中还会回到她的怀抱——那曾经一度繁华的街头呢?


清泥潭的兴起得益于涔水。在山川阻隔,交通极度不便的旧社会,水运是相对便捷的出行和货运方式。一条从湖北过来直抵大堰垱南达城关或西去太青的交通孔道刚好经过这里,这就为清泥潭的集市发展提供了契机。我查了一下《一统志》,涔水条目里,提到了“青泥滩”一地。无疑,这里最早就是以滩命名。滩潭不过音讹而已。正像后来又叫做“区潭”一样,“青泥”速读之音,类似“区”,如今上了年纪的人,都是知道“区潭”的。只是相当多的人提起“区潭”,就一脸的不屑。因为这是一个没落的地方,“区区不足挂齿”之意。从我很小的时候大人间交谈时常常说的“区火录谈”这句土语里透出的轻蔑,给我的印象很深很深,使我也隐隐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憋屈。


那么,青泥潭,“区潭”,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清代《直隶澧州志》在“津渡”一栏里,有“清泥潭渡”一条。词条比一般的津渡描述要远远详细。然全文亦不长,可全录在此:


清泥潭渡州北三十里。原官渡,废。乾隆间,澧人部沛林、彭廷俊、伍文昭同买河岸创修义渡。历置田二十四亩,铺屋六间,由三姓自行经管。嘉庆二十五年重修。州志采访者栏入陈姓,遗漏彭、伍。后经两姓查觉,于道光八年呈控立案,并将原志条载剜改,另刊石碑于渡旁。道光二十五年以后,义渡公项三姓议举伍泽南经理,积久相仍。同治八年,伍泽南等因捐修渡坡,李星照等以吞费霸管具控,经州牧廷勘验讯明,仍断永归三姓经管。时值修志,劝令两造各捐经费钱二百千文,付刊入志。


这条资料使关于清泥潭的前世今生有了清楚一点的眉目。这里曾是官渡,也就是相当如今“国道”经过专设的渡口所在。虽又废去,但是另有一条资料显示,其时这里已经是近百家之聚了。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有点规模的集市。无怪乎在这里建义渡,会有如此漫长的争执。繁荣的商贸和人员往来,一定会产生比较大的利益。家族之间为利益争执不下,甚至惊动州牧,也从侧面可窥见当时这里的重要性。还有一个消息就是地方大姓势力的消长,也清清楚楚的记录在案。部姓如今已无闻,或者早经迁走。伍姓在周围看来一定还不少,国道边如今还有伍家铺这个地名。值得注意的是彭姓和陈姓,这在当地如今依然是大族,生齿繁盛。二百多年来,这个渡口作为一个集市发展的依托,曾经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部沛林、彭廷俊、伍文昭、伍泽南、李星照,这些人演绎的忠奸善恶,也全然不可考知。他们的音容笑貌,也不可能真实呈现,只是给后人呈现了扁平的了无生气的几个剪影。谁是谁非?在这短短的数百字里,有多少人鲜活的生命消失在历史文字的那幽暗的缝隙里?只有问那滔滔东去日夜不息的涔河水。


听说早先河两边街上建有戏台,货栈,还有财神庙。但早就连遗迹也不存了。只在桥南北各有一座桥头土地庙。而我们桥北的土地庙,又特别一些。听老人说是只有土地公公,而没有土地婆婆。这土地公公又听说最喜欢开过往年轻女子的玩笑,所以有些人就说他其实是个五通神。至于什么是五通神,看过《聊斋》的就知道了,不用我多说。


那座立在桥头的石碑我压根就没有看到过。也许早就仆倒埋在土里了,也许是解放后“田园化”挖去铺路修桥或做他用了。那也许是一块更详细记载了清泥潭历史的资料碑,可惜下落不明了。


渡口上后来有了一座青石桥。大块凿得整整齐齐的的青石听说是用船从上游运来的,当时的花费一定是相当巨大,而市集一定得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才能造得起一座横跨悠悠清涔的桥梁。四个桥墩呈菱形,砌得相当严实,高出水面大约两三米。这应该是建于民国或者晚清时期的。起先桥面是否都是原木拼的,我不得而知。从我记事起,已经有四块水泥板桥面,只有桥北靠岸一块是原木拼的桥面。原木拿铁链锁在石墩上。但根本不管用,一旦发大水,木桥就随波而去。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个年代,还有很多小脚的婆婆,本来走路平地都不稳当,行走在那吱呀吱呀颤颤巍巍的窄窄桥面上,就无不恐惧战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坠入河中。甚至有的老婆婆只能是爬过桥去。大概在九十年代,据说有人到桥头土地那里许愿遂愿后,还愿才把木桥换掉,如今五个桥面,才都是结实平坦的水泥板铺就的。



在我小的时候,清泥潭还回光返照了一阵。桥两头设有粮站、代销点、农副产品收购点、茶馆、染坊、槽坊、榨坊、南货店、剃头铺、铁匠铺、豆腐房、肉案、荒货站、打米场等诸多店铺。我们称之为“点上”。到“点上”打照明用的煤油,小伢买铅笔本子,或者糖果。家庭妇女卖积攒下来的鸡蛋鸭蛋什么的,走亲戚称点黑糖啦(俗称牛矢糖),红糖啦(都拿粗纸包得棱角方正扎以细麻绳等等。)都会跑到那里去。


我没发蒙上学前,经常随嗲嗲到钟家湾的钟大学姥姥开的桥南的茶馆里头去喝茶。茶馆里喝茶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彼此大都熟悉。见面客客气气,家长里短的扯些闲话。有时候有打书人来打书,本头多半是《说唐》啦,《水浒》啦,《三国》啦。如今我还记得“一条好汉李元霸,手举铜锤八百八,恨天无环恨地无把”这些奇言壮语,就是那时候听来的。大学姥姥这个人很有来历,跟我祖母的堂叔叔化春姥姥都是“任侠”的人物。是解放前杀过人解放后坐过牢的狠角色。放出来后,跟我一个族姑奶奶相依为命,颇有点老境颓唐的意味。但那时候他们过得还不错。他慈眉善目,对我说话轻言细语,跟一般老人没有两样。他有一个脾气,就是席上吃饭,杀了鸡,鸡头必是要奉给他的,他曾在江湖上混得很有名头,这个架势是一直没有倒,其实也就这个架势没有倒了。有一次,是夏天,他在茶馆后面的池塘里折了片荷叶,折成一顶吕洞宾的瓦楞帽,给我戴上,说:“小伢儿,当吕洞宾啊,当吕洞宾快活!”我的嗲嗲和他望着我都呵呵直笑,我也跟着傻笑。这一幕现在还很有印象。只是二老墓木已拱矣。


提到那些故去的老人,最有传奇色彩的,莫过于赵洪万老人了。老人本不是清泥潭人。他也是后来迁来的,和他老太太开一片杂货店过日子。老人在民国时当过保长,人家一直都是称他“赵保长”,就是解放后也是如此。生当乱世,外敌侵凌,国家残破,国民政府到处抓丁拉夫,他那个保长肯定不好当。但他就当了,可见他也是一个聪明人。但是解放后,他就害怕了。他消失了好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到后来政策宽大了,他觉得没有事了,这才露面——原来是藏在了自家的夹墙里面,整整不见天日藏了好些年。只是每晚夜深人静时他太太才敢给他送饭。等他出来时,头发已经长到及地,胡子更是齐膝了。真不知道这个人得有多大的恐惧才能忍受如此的禁闭生存。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精神,脸总是修得干干净净,身上任何时候总是穿着齐整,戴一副老花镜。冬天围一条驼色格子羊毛围巾,那派头很有点旧式绅士学者的影子。而他的老太太,一头耀眼的霜发,烫剪成民国月份画上时髦女子的那种齐肩卷发。她宽大而依然圆润的脸盘,合度的身材,仍然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她总是坐在店铺的柜台里面,虽很少说话,但神情总是安闲平淡。谁都知道她年轻时是一个大美人,见过世面,经历过很多波诡云谲的场合。从他们两老夫妇身上,你会有一个错觉,就是在这逐渐衰落的地方,一直都只是一团死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叫李至封,他家公就是住在桥南头的。这是个什么老人呢?是一个牧师。在九十年代初,我跟李至封到他家去玩,见他的房间里有十字架,耶稣画像,床头老抽屉上厚厚的一本《圣经》,一副玳瑁框的老花镜。我感到很奇怪。怎么在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会有牧师呢?一般人只信佛菩萨玉皇大帝土地这些神灵,信耶稣的是什么时候传来的呢?我后来才知道,天主教和基督教早在晚清就在清泥潭设了分堂。像芬兰的信义会这些西方列强重金打造的教会,是早就已经来到了涔水流域传教。而且这些洋人还积极的参与了当时的维新事业,譬如架电线等等,只是由于当时地方守旧势力的大力反对,说牵电架电线杆子会破坏了风水,涔水流域的电线才终究没有拉成。这里不容假设,但我不得不为清泥潭惋惜。她错失了新时代发展的最有利的机遇,终究由此沦落下去。就在几年前,我在网上遇到了从桥南基督教家庭里走出去的张老先生,他讲述了他的祖辈皈依基督教的故事,使我重新窥见了一个逐渐模糊的时代的迷离背影。这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土地上的宗教,如今早就生根发芽,并且开枝散叶了。


桥北的铁匠铺在九十年代关闭了。这是一个不知传了几代人的铺子。他最后的传人,就是我的小伙伴曾祥志和他哥哥,可能根本就没有学会这门手艺。历史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了。当我们还在穿开裆裤玩泥巴时,他们家的铺子里还成天叮当叮当响个不停,他身材健硕满脸胡茬的爸爸在飞溅的火花里狠命的抡动大锤敲击着通红的铁块的情景,常常引起我们好奇的远观。稍大一点,曾祥志和他哥哥也会来帮一手。那个散发着呛人煤气的灼热的地方,光亮的铁砧,沉重的铁锤,各式各样的生铁,成品的锄头,铁锹,铁铲,铁锨,镰刀,篾刀等物,都一件件陈列在那里,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如同铸自一个模子里。曾几何时,这营生不足以养家糊口,不知燃烧了多少年的通红炉火无可奈何的熄灭了。那热闹的叮当叮当声也终于沉寂了。


我最后一次到桥南头去剃头,是读初中时。剃头匠是我爸爸认识的。我发现他脸色浮肿,神色似乎有点忧郁。他拿出手推子,断了很多齿的梳子和一把生锈的剪子。我有点不大愿意让他理发。他肯定只能剪那种早已过时的“牛脚板”或者“马桶盖”。当他给我脖子上围上肮脏的蓝色围裙剪头发时,由于手推子不快,老夹住我的头发生生拽下来,我不由得疼得叫了起来。但我还是忍着让他剃完了头。因为我不愿意叫爸爸觉得下不来台,我同时也想,到这里剃头,这是最后一次啦,这是最后一次啦。


随着国道从东边曾家河穿过,清泥潭街上的人家渐渐搬走,各种店铺也搬走或者歇业。由原来的四五十户逐渐减到现在零星的十几户,清泥潭作为繁荣一时的集市,终于泯灭于历史的烟尘之中。只留下了这个名字:“区潭”,像一个迟暮而子孙四散的母亲,当她回首往事时,虽然不无欢乐,但也满含着无奈,痛苦和悲辛。

2016-11-25晚11:25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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