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啷 子 作者 叶 研(选自重庆知青赴云南澜沧惠民农场50周年纪念活动)

编者按:作者叶研 原云南澜沧县惠民农场二连北京知青。

凭裤腿的肥瘦,你可以分辨出知青所来自的三个地方。

裤腿瘦的,细脚伶仃,是上海来的。

裤腿肥的,阔如风帆,是重庆来的。

裤腿中不溜的,是北京来的。我例外,我常穿旧军裤,当时的军裤也阔如风帆。

我在惠民三年中最后几个月,重庆知青到了。他们的基本配置,除了兜风的裤腿,还有直径17厘米、带把的大搪瓷缸。所以不论走到哪个连,你见到这种配置,上去开口就问:“啷个所,呲饭没得?”——准没错儿。

那年兄弟我荣升二排四班的班长。联想到雷锋、王杰、刘英俊、欧阳海都是班长,电影《英雄儿女》那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王成也是班长,我于是热血澎湃,灿烂得一塌糊涂,好像自己的生命也将在班长任上划上句号。晚上召开班务会的时候一本正经,有点不像以前老闯祸、老挨批评还老不改的那个问题青年了。

按产生的时间顺序,我们班里的外号,先有“秧子”。

“秧子”是上海知青瞿金发,年龄很小,好像比三年前的我们还小。小,自然就淘气。我变得一本正经以后,第一头疼的就是哄瞿金发出工。我心里不耐烦,就管瞿金发叫“秧子”。“秧子”是简称,全称不好意思说出口了,有点不敬。简称“秧子”,反倒很亲热。2018年北京知青聚会,好多昆明、上海、重庆知青都赶来了。我见到好几位二连的上海知青,有瞿金发、林荣海等人。大家相见甚欢,却没捞到时间细细地聊天。

后来1971年重庆知青也到二连了。蒲东平来到我们班,年龄也很小,似乎还和我住过同一间草房。重庆知青比较少年老成,宠辱不惊。不套近乎,也不偷懒。以“班长”身份说话,就是“好带”。

二排是苗圃排,不进山开荒砍料的时候,经常在苗圃浇个水除个草什么的。二连的苗圃地是两个坡地夹着一条小路。小路一头通富腊、发展河,另一头通着公路,就是那条栽着“65”里程碑的公路。

有一天四班在苗圃地干活。听到蒲东平喊:“班脏,阿biang(老乡)的牛啃我们苗子喽!”我回头一看,一头很大的黑水牛在啃金鸡纳苗。看来金鸡纳苗很适合老水牛的口味,三四棵苗已经没了尖。重庆知青比较愣,蒲东平径自上前去扯牛鼻绳。赶牛的阿biang四十多岁,一身黑色粗布衣服,哪个民族的说不准。黑衣阿biang手持一根五尺长棍,和蒲东平撕巴起来。蒲东平不松牛鼻绳,被雄壮的牛头轻轻一甩,整个人飞进一个大坑里。那是沤肥的坑,三米长、两米宽、一米深。好在坑里已经堆满沤肥的杂草,蒲东平一点儿没伤着。

我没想什么,过去把人家阿biang一脚踹倒。班里的女生也气势汹汹,叽叽喳喳地指责阿biang。阿biang把牛牵走了。

想想不对呀,人家阿biang大不了是牵牛路过,说明情况让人家把牛牵走就算了,怎么动起手来了?其实有一层“活思想”:论当兵团战士,我是老兵油子;论落草,我是老土匪;论情分,我是大哥。我是看蒲东平掉进了大坑才拿出动作的,而且阿biang手持五尺长棍。

晚上营部放电影,二连一人提一个小板凳列队走到营部。我找到许营长,表示自己沉不住气,破坏了“军民关系”云云。很把自己当(作)革命军人,而且那是相当把自己当(作)班长。甚至说了“真伤了,怎么跟他父母交代”这样的话。里莫笑嘛,真的是楞个所咧。

许营长笑着问我:“听说你上去就把人家撂倒了?”谈话到此为止。

其实我和蒲东平的接触时间很短。1971年夏天他们到,9月我回京探亲,其间“林总”出事,10月中我回连队,11月就被调云南台工作了。

徐小文探亲路过昆明到电台看我。小文比我沉稳得多,朴实得多,也苦干,也真诚地严格要求自己,所以后来是我们连的副连长。

聊起连里的事儿来,七说八说就说到蒲东平。那时运动多,我离开后有一次运动叫“打击歪风邪气”。小文憋着笑告诉我,蒲东平对没头没脑、没完没了的运动实在不理解,抓把砍刀藏在背后,闷声闷气地说:“啷个(怎么)有楞个(那么)多'歪风邪气’呦!”——还是那个见了牛啃苗就上的拼命三郎风范。

因为爱说“啷个”,依照“秧子”的先例,蒲东平获外号“啷子”。这是我离开二连以后的事。

2013年10月,北京、昆明、重庆、上海知青相约回惠民农场。途经墨江,下着雨。一帮人在北回归线公园等电瓶车,快快乐乐、乱乱哄哄。我蹩到路边烟店买烟。柜台前围着几个重庆知青,我一时都没认出来。

“野掩!”他们招呼我。

“我是二连咧。”戴眼镜,小个子中年人,报姓名是“周康福”。

“我也是二连的。”个子不高、沉默寡言的人说。报姓名是“彭利生”。彭利生多年前已兼任二连女知青廖天秀的丈丈(本贼在滥文里比较爱用“丈丈”,较少用“丈夫”)。

我大喜过望,握手相认。并倚老卖老地对彭利生和廖天秀胡说什么“你们的孩子是二连知青的后代!咬蒿蒿教育哦。”都没问人家孩子是男是女,就大模大样地说:“(孩子)脏打咬当正派人哦。”——本来大哥开口就这么说话嘛。

我又问起蒲东平。

“啷子?啷子死喽。癌症……”

……这么多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老兵油子还活着呢,大哥还在呢,你怎么就走了?

转过眼看街上的雨。北回归线上,雨下得匆忙。积水处,一点点雨花,一圈圈水纹。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16岁男孩的喊声:“班脏,阿biang(老乡)的牛啃我们苗子喽!”

2021年6月26日凌晨为重庆知青下乡50周年活动草记

如有记述差错请指正

图片说明:2008年10月,二连旧址。北京知青和重庆知青。左起一:彭利生。左起二:廖天秀。右起三:周康福。

图片说明:1971年大约10月,二连。左:秧子。右: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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