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清语
卓鸿泽
满洲语乃大清之国语，清代称为“清语”。乾隆朝小说《石头记》中颇有清语之痕迹。
一种为译音。如第四十九回宝玉“罩一件海龙皮小小鹰膀褂”，“海龙”指水獭，蒙古语 qaliγun，满洲语 hailun ~ haihūn，“海龙”即 hailun 对音。第十六回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有朱批云：“文忠公之嬷。”按清语称老婆子为 mama，称奶妈为meme。文忠公即傅恒（Fuhen），清高宗孝贤皇后富察（Fuca）氏之弟也。
一种虽未以清语道出，而实隐含清语。如第三十回凤姐儿说：“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按鹰抓住（鹰爪环钩住）猎物表皮，满洲语动词为 tabumbi；扣环，满洲语名词为 tabukū。词根同为 tabu-。最初造作此歇后语之人必谙清语土话。
一种则已融入京话，致人多习焉不察者。第五十四回宝玉道“没有吃冷酒”，凤姐儿笑道：“我知道没有，不过白嘱咐你。”按“白”为清语 bai，“白嘱咐你”犹云“随便嘱咐你”。第二十八回宝钗语黛玉：“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人莫不知“才刚”即“刚才”，而罕知其为清语副词 jakan（< 助动词jaka）之巧为易容耳。此亦如元人笔下之“一觅的”本为元代蒙古语 imaγta（义为老是、一直）之对音，而讹为“一迷地”、“一迷里”、“一味地”等等，几几乎无人知其来历矣。
一种为清式汉话，人亦多不觉。第三十四回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此清语 ai baniha bure babi 转为汉话耳。第五十二回平儿语麝月：“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按“...就完了”即清语“...-ci wajiha”句式之翻版。或有不信予说，则不妨细按无明氏抄本《清语水浒传》（manju gisun-i šui hū juwan-i bithe）第四回（duici fiyelen）清汉对照草稿，再比较明本《水浒传》原语（见下表），便直下了然矣。
一种虽非清语，然不知清代满人发音，则每为所惑。第二十回黛玉笑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按惊叹词“嗳哟哟”，清文拼写作 eyoyo[1]。“幺'爱’三”之“爱”，音同此“嗳”，清文拼作 e（音ə）；“幺二三”之“二”，清文拼作 el（音əl），如“二哥”为 elge，“二丫头”为 elyatu[2]。湘云无法发卷舌之 el 音，所发者为 e 音，故黛玉以“咬舌子”嗤之。同回结末云：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湘云所谓“听'爱’'厄’去”，是将[ə]夸张为 [ɯ]，以回戏黛玉耳。
尤有趣者，乃小说作者有意逗露主人公之满人身份，如第十八回宝玉呈诗，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按“臣宝玉谨题”繙清即 amban boo·ioi-i gingguleme irgeburengge。其 Boo·ioi（宝玉）与清代满名 Ioiboo（玉保）[3]、Ingboo（英保/瑛宝）、Boolin（保琳/宝琳）、Boo·ing/Booyeng（宝瑛）、Booju（宝珠/保住）、Bookui（宝魁）、Bootai（保泰）等同式，即特笔点出并无姓贾（假）姓甄（真）之事。又当知贾妃即假妃，满人谓姓为 hala，谓假为 holo，元音稍别，通满语者心知其意，聊为游戏耳。此盛清时稍谙满洲掌故之人一看便知者，咸同以还，识者稀矣。蒋瑞藻《小说考证拾遗》引赵惠夫《能静居笔记》云：
谒宋于庭丈（翔凤）于葑溪精舍。于翁言：曹雪芹《红楼梦》，高庙末年，和珅（Hešen）以呈上，然不知所指。高庙阅而然之，曰：“此盖为明珠（Mingju）家作也。”后遂以此书为珠遗事。[4]
然娲石、神瑛一篇荒唐言，实从明遗民包燮《云石会》传奇（北京图书馆藏康熙刻本）叙织女支机石与杜言因石证悟事脱化而出。宝玉者，王夫人不过视其为贾珠之替身，史太君诸人亦皆错以“宝玉”幻相为“命根子”所在，闺阁中触处不能平等，迷昧甚矣。第二十二回虽云“悟禅机”，而未悟自性石头，宝钗彼时引神秀与六祖偈为比，并留“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一语。须待末后无常骤至，勘破骷髅，远离情垢，方得撒手悬崖，开悟主人公面目（《法华》喻为“明珠”者[5]），终于出此大梦也。清高宗获见原本[6]，所以“阅而然之”，谓为明珠家事者，意在斯乎？
卓鸿泽《历史语文学论丛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注释：
[1]例如札克丹《Agara nerginde ališara be tookabure leyecun/雨中释闷谣》中有“eyoyo ajaja”对偶句。《雨中释闷谣》收录于《闲中佳趣》附卷《清语适趣录》。《闲中佳趣》抄本现藏北美哈佛燕京图书馆。
[2]乾隆十二年（1747）所修《八旗满洲钮祜禄氏通谱》第十房有二雅图（Elyatu），是色黑（Sehei）之长子，见H. T. Toh, Materials for a Genealogy of the Niohuru Clan, p. 95。此名本是“二丫头”，特转写作“二雅图”耳（如人名 Elge 转写为“二格”而不作“二哥”之例）。《石头记》第七十八回贾母对王夫人评宝玉，“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二雅图幼时，或因家长溺爱，戏称为女孩儿，色黑亦未为之别取雅名，竟以 Elyatu 之名入满洲“家谱”（jalan be ejere dangse“纪录世代之档子”）矣。
[3]清文以 ioi 对应北京官话之 ü 音。章嘉（Lcang skya Rol pa'i rdo rje, 1717-1786）大国师撰藏文《圣域清凉山寺志：能令信莲开敷之稀有日光》（Zhing mchog ri bo dwangs bsil gyi gnas bshad dad pa'i pad mo rgyas byed ngo mtshar nyi ma'i snang ba），每将汉文“玉”转写为 yu'i（例如 yu'i chwan“玉泉”、yu'i hwa ṭhi“玉华池”），即受清文对音之影响，见 Dge 'dun chos 'phel sogs kyis brtsams（更登群培等著），Gnas yig phyogs bsgrigs（《圣地指南汇编》），成都：Si khron mi rigs dpe skrun khang（四川民族出版社），1998，406、412页。是辈章嘉剌麻为清世宗证明恩师上辈章嘉剌麻（Lcang skya Ngag dbang blo bzang chos ldan, 1642-1714）之“呼毕勒罕”（蒙古语 qubilγan，转世），自少与皇四子（清高宗）同读四种文字，故通清文也。
[4]江竹虚标校《小说考证》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708页。人名之满洲文形式为引者所加。
[5]西晋月氏三藏竺法护译《正法华经》卷五《授五百弟子决品第八》：“譬如士夫入慈室藏，以明月珠置于结中，醉酒卧寐，不自惟省，寤忘明珠，不知所在。起之他国，无有资用，饥乏求食，计穷无获，[……] 驰还求索，寻即往见慈室长者。慈室长者而谓之曰：'卿何以故而自劳烦，行求饭食，思想不息？[……] 今珠在体，岂不省耶？[……]。’”
[6]乾隆时侍讲学士、嘉道时协办大学士吴璥（1778年进士，《清史稿》卷一四七有传）亦藏有《石头记》旧钞本，道光时陈其泰评点《红楼梦》第三十一回，言其先祖陈石麟（1783年举人）得阅吴家钞本，一百回后有宝玉、湘云除夕唱和诗一百韵，“俯仰盛衰，流连今昔，其诗极佳”，见清陈其泰评、刘操南辑《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125页：“除夕唱和诗，即步凹晶馆中秋联句诗十三元韵。先祖在都门时，见吴菘圃相国家钞本，曾记其诗中佳句十数联，时时诵之，惜余方在稚齿，不能记忆也。”
【卓鸿泽 前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
（本文原刊《中国文化》2022年春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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