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墙上有两幅特别的画:一幅是张晓刚的老师林聆的水彩作品,画的是昆明郊区的风景,落款时间是1948年。另一幅是当医生的外公临摹的倪瓒的山水画。一个是启蒙恩师,一个是家族血脉。无论工作室换到哪,这两幅画始终都伴随着他。张晓刚说“文脉不能断”。
工作室墙上挂着两幅特别的画:
启蒙恩师林聆画于1948年的水彩画,
外公临摹的倪瓒的山水画。它们是张晓刚的“文脉”。
张晓刚的艺术“血缘”存储在这栋三层楼的工作室里:创作的痕迹、职业的轨迹、生存的印迹。这里有“大家庭”的缪斯——张晓刚母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眉清目秀,气质脱俗;有他从重庆到成都再到北京打拼,四十年来数个工作室的照片;也有他第一次尝试纸上拼贴的油画;还有疫情三年陪伴他画画的猫咪小卡……
这里,是一座关于张晓刚的记忆文献库。
历经中国当代艺术四十余年的风起云涌,许多人淡出了舞台。时间给出了答案,张晓刚经受住了考验,无论学术还是市场。顶着无数光环的艺术家,每迈出新的一步,都要接受一次比一次严苛的审视。从最初的表现主义,到“手记”转向“大家庭”,再到始于新世纪的“失忆与记忆”系列,然后到“里与外”“舞台”系列,直至今天的“蜉蝣日记”“光”系列。是什么激励他一次次无所畏惧地推进?张晓刚的答案是:对生活的切肤之感。
79.5×99.5cm 纸上油画、纸张、杂志拼贴 2020
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2022
这幅画是张晓刚在酒店隔离时梦见的场景,
它把这个梦境记录了下来。
没想到,之后的一次朋友聚会地点,
竟然跟这个梦境几乎一模一样
第一次刻骨铭心的切肤之感发生在1984年。张晓刚胃出血住进了医院,在病痛的挣扎中,他开始重新思考生存、死亡的终极问题,在病榻上画下了似梦非梦的形象,于是有了十六幅铅笔素描《黑白之间的幽灵》。张晓刚将那个阶段形容为“魔鬼时期”,也许是因为它揭示了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张晓刚害怕面对,他一度试图忘掉它。
谁能想到近四十年后,“魔鬼时期”卷土重来。只不过,它从身体的病痛转移到了心理的煎熬。今天看到的二十多幅“蜉蝣日记”就是张晓刚对过去三年切肤之感的一次密集输出。他再次深刻体会到苏轼所言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意蕴。
每一篇“蜉蝣日记”,都来自张晓刚敏锐的观察。他将隔离时一切可见之物都拍了下来:床、走廊里放盒饭的蓝色凳子,洗手液、消毒液、洗脸池,淋浴间,防止气溶胶传染的装满水的塑料袋……后来,它们走进了“蜉蝣日记”,安放在合乎现实的小房间里。张晓刚不动声色地解体并重置了时间和空间,颠倒了物品之间的比例,用反常规的方式重新组合,比如调转了把手的方向,断裂的电线,散落的零件等。看似平淡无奇的生活物件组合之下,涌动着耐人寻味的悖谬。这是张晓刚近些年来偏爱的场景。
《蜉蝣日记:2020年3月15日》77×96cm
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2022
《蜉蝣日记:2020年8月6日》80×99.5cm
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2020
尽管张晓刚强调自己“不会为时代去创作”,但在他营造的一幕幕魔幻又古怪的寓言式心理剧中,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免疫强烈的共鸣——曾经深陷其中的无奈、绝望、无所适从。
那些活生生的细节仿佛是张晓刚设置的密码,他小心翼翼地掩埋,留给后人去破解。撕纸、拼贴的加入,更是进一步加深了作品的遗迹感,为未来做今天的历史考古提供了许多不规则的残片化石。他不去迎合时代,却超脱于时代,打通了时间的屏障。
《舞台5号:羽衣甘蓝》218×600cm 布面油画 2022
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2020
张晓刚逐页翻开即将付梓的画册,每张作品的完成年月和前后故事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这是历史,不能出错。《舞台3号:城堡》从2007年起稿到2020年完成,前后跨越13年,改改画画,走走停停,每一个阶段的修改他都用相机详尽记录。
最近这些年,张晓刚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口气画完一张画。他将数个画架同时支开,几张画同步进行。最初的画面都是浑浑沌沌,长时间处于模糊的状态下,反复画、反复贴、反复撕、反复刻,反复地利用痕迹,在纸上尽情地玩耍,他把画画的速度降到最低,就像老匠人一样不急不缓地打磨,时间的层次感在纸上逐步显影。
布面油画、纸张、杂志拼贴 2020
《一周手记》51×39cm×7 纸本油画 1991
张晓刚《大家庭》 200×280cm×6
布面油画 2004,OCAT馆藏
作家卡夫卡对张晓刚影响至深,甚至有人称他为“卡夫卡式的艺术家”;他从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那儿汲取超现实主义的视觉养分;他着迷于小众的东欧电影,镜头里的矛盾、荒诞让他觉得十分过瘾;最近两三年,张晓刚沉醉于被冷落的中世纪末期到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中,与乔托、马萨乔等那些与神最近的艺术家们进行精神交流……不同养分的注入,稀释了张晓刚身上所谓“职业”的成分,生命的浓度愈发炽烈。他在画画的时候,常常忘了自己是个画家。
日落时分,最后一抹夕阳洒进屋子,同样是侧光,张晓刚画里的光仿佛照进了现实。在他喜欢的众多艺术家里,张晓刚总结出三种光——伦勃朗的光,是上帝之光;卡拉瓦乔的光,是现实之光;雷东的光,是心灵之光。
张晓刚的画里也有光,他为之命名为“时间之光”。起初,它们是血渍、光斑,在张晓刚80年代的画作中就初见端倪。现在,它们更像来路不明的入侵者,具有神秘的破坏力。每道光都有属于自己的边缘线,它是张晓刚画里的句号,勾完这根线,一幅画才算完成。
但属于张晓刚的艺术故事还远未完结,“艺术家没有退休那一天,只要你的生命还在延续,只要我还有感觉,我就会去表达”。生命不息,画画不止。
《光9号》120×150cm 布面油画 2022
张晓刚(以下简写为张):我不愿意做一个应付性的展览或者所谓的品牌展,我觉得应该做一个“艺术家的展览”,跟其他人有思想上、情感上的交流。也许有人不喜欢我的作品,但只要你足够真诚,作品会流露出来的。它对当下是不是最有意义的对我来讲已经不重要了,对我有意义是最重要的。我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回顾展,我觉得还没有到真正回顾那一天。2018年在武汉的展览名义上是回顾,但实际上更多是对自我的一次梳理。艺术家做展览就应该呈现自己当下最鲜活的部分。
Hi:会有压力吗?
张:不会。每一件事我都会认真对待,不管大小,尽量做到让我满意为止。首先是创作,如果过不了自己这关,我是不会让它离开工作室的。第二,从资历上来讲我是老艺术家了,四十多年了我还一直在走,倒不是说我的变化有多大。我开玩笑说,我是人生艺术家。只要我的人生还在发展,还有感觉,我就会去表达。感觉对我来说是第一重要的。
Hi:这次呈现的“蜉蝣日记”特点之一是对纸上油画的探索,还记得第一次尝试纸本油画是什么时候?
Hi:在纸上和布面两种不同材料载体上画画,感受有什么不一样?
张:完全分裂。我一到画布上就想当表现主义画家,碰到纸就变成一个插画家。因为我毕业创作用的是表现主义,喜欢厚颜料,笔触也很狂放,画画的速度很快。在纸上画画的时候就迅速安静了下来,可以很从容地画。后来我一直想找一个方法把它们结合在一起,结合得最完美的可能就是“大家庭”,我开始平涂。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碰过纸上油画。
一直到2016年香港佩斯个展重新捡起纸上油画这个技法。2018年开始,我把纸作为材料开始撕、拼贴。最初的拼贴是因为迷恋纸的肌理感,后来逐渐抽离出来成为一种语言,把拼贴和纸当混合材料,仿佛是外来的强加之物,又叠加了一层空间。手撕、拼贴是我对生活的感受,不仅仅是材料学的概念,跟我的心态有关。
Hi:现在画画还会有快感吗?
张:如果没有,我早就不画了。何必还画?那就成了一种职业。当然也不是说每一分钟都有乐趣,也会有焦虑、痛苦、无聊的时候。
做艺术的过程对我来讲就像盖房子,你必须要把工程完成,理想才能实现。只不过我自己设定的过程过于复杂,之前在表现主义阶段画得还很快,从“大家庭”系列开始就慢了下来,成了一个手工型的苦命人,但我乐在其中。因为我知道最后要什么效果,画一遍和几遍、十遍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我不是在画一个符号,需要花时间在上面反复做,靠时间来堆砌。我关心的是厚重感,表皮不是最重要的。
《母与子2号》150×180cm 布面油画 1993
日本福冈美术馆藏
Hi:你曾经公开表示过格列柯、基里柯都是你非常喜欢的艺术家,这几年的创作还受到过哪些方面的启发?
张:都在说绘画现在的处境很尴尬。但我又喜欢绘画,最近几年我在重新看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的艺术,它们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过去我们有偏见,觉得中世纪的艺术是因为技术不行所以画得不好,后来技术好了就画得好了,这是我们标准的学院派看法。现在,我觉得后来那些技术精湛的画,远远不如所谓技术粗糙时候的画,因为价值不一样,标准不一样。回头再看马萨乔、乔托他们,那时的画家多单纯呀!就是为上天在画画,跟上帝对话。我反而觉得非常有魅力,那才是艺术的真正本质的东西。
Hi:这是绘画对你而言依旧充满诱惑的地方吗?
张:对。艺术最有魅力的部分就是对时间厚重感的塑造。讲故事那部分也非常吸引我。
Hi:从“舞台”系列到近期的“蜉蝣日记”,叙事性在你的作品中又进一步强化了。
张:大家都在谈反叙事,对此我表示怀疑。绘画不叙事,不就是另外一套系统?喜欢叙事的画家怎么办?叙事本身没有问题,只是叙事在今天不潮流,不时尚了,但不等于没有意义了,也许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新的叙事方式。
“张晓刚:蜉蝣”展览现场,龙美术馆(西岸馆)
展期:2023.3.4-5.7,摄影:罗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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