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穷人(下篇):
我 的 太 阳
作者 | 杜昌华
物质匮乏有时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它侵蚀还没成熟的心智,用屈辱和绝望给你永久的创伤,让它溃烂、钙化,那些心智成熟后遭逢困难的人,不一定了解这种复杂的机制。
幸好,生活中那些温暖的元素,也在通过类似光合作用的机制,转化成支撑生命的能量。
深陷冰窟而没有冻死,那一定是你找到了足以对抗寒冷的热源,我有足够的能量源,比如母亲。
↑作者母亲和作者的大侄女
1
1974年,因为极左,无钱无粮,生活空前困难。二哥脑子灵活,发现粮管所收粮和领钱不在同一地方,有冒领的可能。他仿冒了一张几元钱的卖粮收据,叫三哥去冒领卖粮款,我11岁,跟随三哥望风。
我们的计谋第一眼就被人识破。粮管所给派出所打去电话,来了两个人抓走了三哥,我全身筛糠,尾随其后。三哥抓进派出所后,我一直蜷缩在派出所外不远处。
派出所又给村里打了电话,这是我们最害怕的。父亲是我们那一带资历最老的革命家,成天教育别人,说话硬得炸响,这样的消息传回去,我们的皮肉还能保全吗?
下午三哥放了出来。兄弟俩一路回家,一路无语,我仍然停不住全身哆嗦。走到离家一里多路的地方,看到一个小脚老太太摇摇晃晃地向我们移动,那是母亲!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顿怒骂和皮肉之苦在所难免!
距离在一步一步缩短,心跳在一下一下加速,等到面对母亲,出人意料,她的面孔上却是微笑!“你们干的好事,能干呀!”然后再无二话,默默领我们回家吃饭。
四十年过去,母亲的表情还像面前的油画一样清晰,甚至每一道皱纹的走向。母亲面色发红,明显气怒,但用僵硬的笑容盖住气和急。
这应当是母爱的本能。可是为什么还有母亲要砍杀孩子呢?这样的母亲一定是迷失了心智。
这件事后不久,有一天母亲突然拿了一个破布袋子,说要和毛正英细奶出远门。
我很奇怪,她这小脚能到那里去呢?到哪也不能不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呀?
三天后的黄昏,母亲回来了,袋子里是几块干的苦地瓜片,原来母亲和毛奶奶到安徽太湖要饭去了。
母亲说,她开不了口,都是毛奶奶要来的,分给她一点。毛奶奶还在太湖,她实在放心不下孩子,提前回来了。
我至今不知道,来回120里山道,母亲的小脚是怎么一下一下钉过去的。
2
母亲46周岁才生我,我第一眼见到的母亲就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她身材矮胖,又有心脏病,走路歪歪斜斜。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身体,从来就没倒过,她是我深信不疑的靠山。
三哥从小非常聪慧,心思细腻,我五六岁和他一起放牛打柴时,常常听他说一些很让人惊悚的话,又一次他就和小伙伴说,“死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1974年秋天,三哥突然疯了。疯狂乱跑和打人,谁也摁不住。
有一天他回家了,把我摁在床上,掐住我的脖子,我无法进气和出气,已经翻白眼了。幸好母亲知道了,冲进来拼命掰开三哥的手指。
三哥终于被人弄进了县医院,母亲陪护。
家里没有一分钱,住院费没有交,也没有钱吃医院提供给病人的饭菜。父亲送去柴米,又借了一个铝锅,母亲在医院后山山坡挖了个土灶,在那里熬粥喝。
我家离县城近40里山道,父亲是老共产党员,不可能不干农活天天伺候病人。哥哥们在60里外的西河水库工地,集中营式的军事化管理,任何人都没有私逃的可能。送柴米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
第一次去县城由父亲带领。在县城东关河滩上,父亲跟我讲述当年发生在这里的国共战争,他说满河滩都是死人。父亲那时是县农民武装委员,我没问他是不是参加了战斗。
很快,由我独自第一次送柴米。一头是木柴,一头是大米、蔬菜和其他用品,一担东西将近50斤。
朝阳升起,喝过一碗稀饭出门,5里路后来到土门河口。远处沙滩上,几只喜鹊争吵,我知道那里一定有死去的野物,放下担子就冲了过去!河滩上有一只比筷子还要长的干鱼!闻了闻,还不是很臭,找了根草,把它挂在担子上继续前行。
很快肩膀磨破了,腿也迈不动了,下午翻越北风岭,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
医院到了,天也黑了。母亲很高兴我拿来一条鱼,立即检查了一下,剔出几个蛆虫,熬了一碗鱼汤。她给我半碗,我没喝,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3
在西河工地的二哥听说老三得病,借钱买了二斤挂面,放在军挎包里,步行60里,晚上八、九点钟赶到了医院。
英山县虽是鱼米之乡,极左年代,虚报产量,粮食几乎全部交公,只剩下一点勉强糊口的口粮。小麦更是绝大部分交公粮,一般一个人一年能留下十斤小麦。人们通常在端午节前后吃一顿馒头,在春节时再用小麦换一点挂面,不是过年,是见不到挂面的。
那天我正好送柴米在病房,二哥找了个屋角坐着睡了一小会,连夜返回水库。
晚上九点左右,我拿起一把面条到后山坡上煮面。山坡上黑灯瞎火,捧着面锅返回病房时,一脚踏空,面条全泼到了地上,铝锅也滚出去老远。
头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心像崩了出去!脚也钻心痛,肯定崴了。我立刻爬起来将烫手的面条划拉到锅里,一瘸一拐找到一处水房,冲掉沙子,把面条放回锅里。
面条放回一楼的病房后,我眼眶里全是泪,但这泪好像又被大火逼住,烧干了一个硬壳,流不出来。
我默默走出病房,不知往何处去,两只脚像脑子一样麻木,全身木偶一样自动往前挪移,挪到了三楼阳台。阳台上有一堆扫病房的扫帚,我就偎在扫帚堆里。阳台外是县城的主干道,人来车往,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样一个念头,其余的世界跟我没关系。
半夜,突然我听到凄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那是母亲。在忙过一天送走二哥后,她突然发现小儿子不见了。我看见她冲出医院,跑到大街上,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喊我的名字。
我没有答应。我站不起来,也张不开嘴,眼珠子好像也不会转,我就像木头一样任凭母亲像狼一样嚎叫到深夜。
4
如果健在,母亲今年正好一百岁。
母亲出生在鹿溪冲一个叫花桥的山沟里,六岁时我随母亲去过她那已经没有娘家人的娘家,河沟上有一座带屋顶的有画的木桥,很像这几天电视新闻里出现的那些被台风暴雨摧毁的福建文物。
我听到地里有人叫母亲的乳名。母亲叫“爱儿”,这是我从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知道母亲的乳名了。
母亲几乎从来没得到过爱!
她生下来不久外婆就死了,外公是地主,有一个妾,她将母亲卖到太湖做童养媳。母亲生了一身疮,被人退了回来。母亲再次给到几十里外的周家做童养媳,婚后不久,丈夫征兵死在外面,带着两岁的大哥改嫁给我父亲。在杜家几十年,母亲不知道什么叫温饱,只有无穷无尽的劳作。五个孩子,猪,鸡,做饭,浆洗缝补衣服,全是她的事。
母亲并不怎么抱怨,相反,她还有天生的幽默,我现在的幽默感有八成来自她的遗传。我还记得她说过的许多有趣的话,比如说“女人三宗狠,一哭二饿三吊颈”。
母亲去世于1991年,享年75岁。
接到母亲病危电报到我赶回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母亲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生命迹象,但身体还是热的,也似乎还有一丝意志,我叫了几声娘,她眼窝里流出了眼泪。大概十分钟后,母亲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她用最后一丝生命,支撑了三天,等待她的心肝宝贝归来。
我大叫一声,哭死过去。
醒来后,天已黑净。我撵走了所有人,我还要和母亲睡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像我大学回家探亲那样,用胸口暖她那冰凉的小脚。我希望母亲能半夜回来,能跟我说话。
一夜陪伴母亲,没有任何异象,鬼魂之说纯粹是鬼话!早晨,我挪开母亲的枕头,在底下稻草中发现一个小袋子,倒出来一看,是我几岁时的两件玩具:一个打火机,一粒鹅卵石。这两样东西,我已经有二十多年不见。现在,它们躺在我北京家里的抽屉里。
(写于2016年9月19日)
《你不懂穷人》系列(点击阅读)
杜昌华|你不懂穷人【上篇】 杜昌华|你不懂穷人【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