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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就好,为什么要快乐?

等珍妮特·温特森的这本自传简体版,等了7年。这中间单就这本书的简体版权所发生的故事就有很多,在此不赘述了。

在英文版的封面,选用了《Sunday Times》的三个评价语——“Brave,funny,heartbreaking”对此,我完全同意。不过,还是让我们从这本书的英文版书名《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讲起。

这句话是温特森16岁离家时,她的养母康斯坦丝·温特森对她说的。当时温特森与一个女孩相恋,这是作为“虔诚”教徒的养母所不能容忍的。此前一年,因为同样的事情,温特森被迫接受一场“驱魔”仪式,一连三天没有食物也没有暖气,直到她承诺不再与当时的恋人相见。

一年后,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当温特森太太发现时,她对温特森说,要么离开这栋房子,要么再也不要见那个姑娘。温特森选择了前者。

她走上楼,开始收拾东西,下楼时,她和养母说“那我走了……”

“珍妮特,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为什么……”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就是快乐。”

“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正常就好,为什么要快乐?)”

多年以后,当年过半百的温特森写下这本书时,她选择了用养母当年的这句质问作为书名,其实她用整本书回答的就是16岁时养母抛出的这个问题。她见证了养母压抑、痛苦、毫无快乐可言同时也不希望别人快乐的大半生。但她不一样,她的生命不仅仅要所谓的“正常”,她要追寻快乐,即便她明白,快乐并非人生常态。

在这本书里,温特森不止一次讨论过快乐,她也承认,自己一生都在追寻快乐。快乐的时光很美妙,但快乐的感觉转瞬即逝,必然如此,因为时光流逝。

追寻快乐被温特森看为毕生的追求,而不是指向某个明确的目标。就像美国宪法里所言“追求快乐的权利”(请注意,不是“快乐的权利”),好似鲑鱼逆流而上的权利。

她追寻的是意义,有意义的一生。但生命里还有一个词叫“运气”,温特森觉得,人们如何应对“运气”,将决定人们能否快乐。运气好像抽中的签,并非一成不变,但想要改变河流路径或者重新发牌,会耗费大量精力。“有时候事情会非常不如意,使你奄奄一息;有时候你了解到,照自己的意愿一息尚存,也好过听从别人的安排,虚张声势地过浅薄生活。追求并非尽得或尽失——它尽得与尽失。一如所有追寻的故事。”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对这本书的简体版中译名提出质疑。书名被翻译成《我要快乐,不必正常》,恐怕是对温特森的一种误解。她想要挑战的是人们刻板印象中的“正常”,并非她不要正常;她希望告诉大家的是,即便手中是一把烂牌,我们一样有追寻快乐和意义的权利。这样比较下来,至少繁体版的译名更趋于准确——《正常就好,何必快乐?》或是朋友于是曾经试着用的相对较为模糊的译名——《凡人何乐》

温特森童年照

如果把这本书看成是温特森对养母当年提问的回应的话,那么在这里面又有若干衍生出的她生命里一再在思考的母题,这些母题如不同路径,最后构成了这本书、也构成了她的人生。真正够好、够认真的作家,心中都会有那么几个一再思索、反复逼问、不断攻坚的母题,对温特森来说,非常重要的一个母题是怎么理解爱,怎么爱人,怎么被爱,以及怎么相信自己是被爱的。

“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情?”在《写在身体上》的开篇,她就抛出这样的问题,在《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里,她再次引用这句话。

“我花了很长时间学会如何爱——付出爱与接受爱。我着了魔似的、巨细靡遗地书写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认为它是最高的价值。当然我早年爱上帝,上帝也爱我。那算是爱。我也爱动物和自然。还有诗。人,才是问题。你如何爱另一个人?你如何相信另一个人爱你?

我不知道。

我以为爱是失去。

为什么要用失去衡量爱情?”

我们当然可以从温特森童年养成的方式去谈她从小对爱的紧张感,比如被遗弃、被领养、被冷暴力、被驱逐等等,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定影响了她成年后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但那部分真的可以去讨论的人其实只有她自己,而且她已经谈了,并且谈得很好,就在这本书里,其他外人再去介入,都多少带着一知半解的粗暴,甚至包括她的生母。

时过境迁,温特森与生母安重逢,当安抱怨温特森太太对温特森的所作所为时,温特森愤怒了,她和生母大吵了一架。她不喜欢安批评温特森太太,“温特森太太是个怪物,但她是我的怪物。”

作为一个在过往这些年,有幸在上海、北京、伦敦见过温特森好几面的喜欢她的读者来说,我感受到的是她小小身体里装载的巨大能量,她勇敢、坚韧、热情、坚定,同时她也不断地在反思自己的生命。

《Sunday Times》选择把“勇敢”放在这本书评价语的第一位是非常准确的,这里的勇敢包含了两个层面。当然我们不断看到温特森与生命里的不公去抗争,对抗养母、对抗牛津大学的不予录取的面试、对抗社会赋予女性的不公正等等。但是还有一层勇敢,是怎么对待内在的自己,怎么认识自己,这甚至有时候比外在的勇敢更艰难,毕竟在这个时代,自我认知准确已经可以被当作一个好的品质了。

生命起起落落,无人一帆风顺,当我们拿到烂牌的时候怎么办?(烂牌可能是某些糟糕的事情,也可能是自己自身属性中的缺陷)你当然可以说“面对它,解决它”,但真实情况常常是复杂的、是需要时间修复疗愈的。温特森勇敢的地方恰恰是在于,她肯承认自己也会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她也有软弱的一面。

我曾经试着和一位很重要的出版人讨论过温特森的勇敢,但对方显然会错了意,和我谈起了马尔克斯自传中的勇敢,后者“勇敢”地在自传里将自己的各种绚烂情史一一展开,可这是勇敢还是炫耀?(说实话,我觉得马尔克斯的自传和他的小说比起来,真的是很不好看了)

2008年2月温特森想过自杀,并付诸行动,如果不是因为她不小心把猫也关进了车库里,可能她的行动已经成功了。她也曾经在寻找生母的过程里,被官方教条化的办事风格而气到小便失禁,当她写下那行文字的时候,她说“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羞于启齿,但我强迫自己写下来:”她为了疗愈自己选择躲在莎士比亚书店,她和店主西尔维娅·惠特曼是好朋友,后者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上述这些状况当然也可能发生在其他人的生命中,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直面这样的过往,并且还能开诚布公写出来。绝大多数人都有美化自己的倾向性,做过口述历史的人或许会更有体会。在写作《慕尼黑的清真寺》的过程里,作者伊恩·约翰逊在采访中就发现,大多数人只会讲述对自己有利的内容,即便那些明明做过错事伤害他者生命的人,也总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性,甚至会不承认当年的所作所为。原来,肯承认自己错误和伤痛,已经快要变成一个优点了。更不要说更深一步的自我剖析了。

温特森不断地进行自我剖析,和另一个自己(她称之为怪物)进行谈判与搏斗,有时候她会成功,有时候她会失败。生命的改变需要时间,并非是美剧里的一蹴而就,就像她在《时间之间》里说的,“给时间一点时间”。

有一天下午,她和怪物一起散步,“我说了小时候没人搂抱我们的事。我说的是 ‘我们’,而非 ‘你’。她牵起我的手。她此前从未这么做过;大多数时候她走在后面,连珠炮似的讲话。

我们俩坐下,哭了。

我说: ‘我们将学会如何去爱。’”

对温特森来说,另外一个重要的母题是宽恕,这一点我在写《时间之间》的文章里有过比较具体的分析,在此不过多展开。

如果说对爱的论证和思索自童年起就埋在她的生命中的话,宽恕的到来或许要晚一些,但可能也没晚太多。儿时家中她只可以阅读的六本书中,有一本是《亚瑟王之死》,这让温特森对圣杯的故事产生巨大兴趣,她穷尽一生继续研究者圣杯故事。“这些故事关于丧失、忠诚、失败、认可和第二次机会。”

这些故事,鼓励和鼓舞了她的人生,当她工作遇挫,感觉迷失,对无以名状的东西感到厌恶时,都是柏士浮的故事给她希望。可能会有第二次机会……

而对荣格和莎士比亚的阅读,让温特森把“第二次机会”从对自己扩展到了对他者。荣格认为,冲突绝无可能在其发生的层面得到解决,这一层面只有赢家与输家,没有和解。必须超越冲突,如同从高地俯视风景。

莎士比亚所有的作品里,温特森最喜欢的是《冬天的故事》,在重述莎士比亚系列中,她也是选择了对这一作品进行改写,进而有了《时间之间》。她喜欢《冬天的故事》或许和这是关于一个弃儿的故事有关,但是在阅读和重述的过程里,她的侧重点偏向了宽恕。

快乐的结局只是一个停顿,就像童话故事里说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但是有生活经验的人都会明白,这并非结局。大结局有三种:复仇、悲剧、宽恕。复仇与悲剧常相伴而生。宽恕会弥补过去。宽恕会疏通未来。

“实际上,机会不止两次——还有许多。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已明白,寻获与丧失、遗忘与记忆、离去与归来从未停止。生命的全部即关乎再一次机会,我们有生之日,直到最后一刻,永远都有再一次的机会。”

在《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中,温特森也谈到了她对女性书写、对时间、对文学、对阅读等事物的看法,这些感受彼此交织在一起,互相关联,与她的其他特性共同构成了温特森这个人,这远比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更吸引我。

温特森喜欢前工业社会以及宗教文化至今仍然在做的,即认定有两种不同的时间:线性时间,又是循环时间,因为历史虽看似在前进,却会重演;另一种是真实时间,不受制于钟表和日历,是灵魂曾活过的时间。这种真实时间是可逆的、可挽回的。

当我们活在一个机械化的世界时,时间才真正上了锁。于是我们成了照表行事的人和时间的仆人。如同生命中的其他事物一样,时间被标准化了,变得雷同。

但是阅读和写作是可以打破线性时间的,当然也可以打破空间。(在小说《巫言》中,天文老师既是在进行这样的尝试)“我读得越多,就越感觉跨越了时间,与其他生命及更深刻的共鸣相连。我感觉不那么孤单了。我并不是独自在此刻的小筏上漂流,有座座桥梁通往坚实的土地。是的,过往是另一片国土,但是我们可以造访,而到了那里,我们还可以带回所需。”

温特森的写作里也很少使用线性时间,她认为时间的领土是外部世界,阻止了所有事情的同时发生;但在内部世界里,我们可以同时经历很多,非线性的自我对“何时”毫无兴趣,对“何故”兴趣浓厚。

外部世界里的时间一刻不停地在向前流动,但艺术跨越时间之上,不受时间所限,不然我们也不会对过去的艺术感兴趣。我们在古往今来的艺术里,感受到的是始终存在的人类精神。生命加艺术,是和死者的交融与交流,是与线性时间锁进行的对抗,这使我们对终将到来的死亡也变得可以忍受。线性时间的流逝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我们得追寻意义,不能只是吃、睡、狩猎和繁殖。西方世界摒弃了宗教,但没有消除我们的宗教冲动;我们似乎需要某种更崇高的目标、某种生活的目的——仅仅有钱有闲和社会进步是不够的。

而找寻意义的过程里,我们也负有传递意义的责任,“人类意识转向集体责任是真正的进步;我们理解了我们不仅对国旗和国家、对孩子和家庭负有义务,也对彼此负有义务。社会、文明、文化。”

温特森是这样理解,也是这样践行的。我还记得2012年4月在伦敦火车站,她一再跟我说,要亲近古老的智慧,不要被全球化裹挟。她也一再提到她这一代人的责任是要把好的书籍和文化带给下一代人,让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她警惕商业利益和流行文化带来的伤害,但她依然笃信年轻人的力量。2011年在北京的采访最后,她说过一段话,每每思及我总还是觉得受到感染和鼓舞,以此作为本文结尾——

“我们一定要弄清自己未来什么最重要,这种认识会不断变化,任何人都要认真对待自己、尊重自己、爱自己、保持尊严,和自己的思想、身体做好朋友。做决定要小心谨慎,不要拍脑袋。电费是要交的,但是不要被物质所误导,不要成为名利权术的奴隶,不要认为虚幻就是想要的东西。这些东西会过去,我们希望把我们的智慧、想象、价值传承到我们的下一代。”

[英] 珍妮特·温特森  著  冯倩珠  译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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