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有些愧疚和忐忑。让一个奔波于西六环和北五环之间的柔弱女子，如何承受这北京的广大，漏雨的职工宿舍，单程两个半小时的折磨，坐上动车都可以去济南了，在这个无房无车的北京里飘着，我着实的惭愧万分。可我又忐忑，因为我不想走，自然也就担心身边人对这里的不满与不适。唉，这是怎样一座城？我的爱恨又从何而来……
这里有着分明的四季，却丝毫也不均匀。三个月难耐的盛夏，干热与湿热各占一半，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领略不同的流汗模式。终于盼来最美的金秋，可不等把短打扮过渡成单穿的衬衣，一场好雨就忙不迭的给你把绒衣浇上了身。之后就是接近半年的隆冬，干冷与大风并存，冷的只想躲在被窝里。熬呀熬呀，春天在风沙和倒春寒里反复的折腾，当一切完毕，人们也就直接进入了夏天。这是一个只准备夏装和冬装就能潇洒度日的城市，叫做北京。
去年一个哥们买了车，白色的。我替他担心：买白色也不怕洗车费钱。他反过来嘲笑我的无知：傻了吧，黑的脏的才快呢！是啊，对于漫天落下的黄沙，四处游动的粉尘，黑色更遮不住脏。好好的一个物件儿，放在屋里就一周没动，一层不薄的浮灰就均匀的铺在上面。春天的雨水，并不像诗句里贵如油的描绘那样金贵，更多的是龙王给配好的黄泥汤。满街充斥的是喇叭的噪音和尾气的黑烟。这是一个在街边慢跑比抽烟更容易得肺癌的城市，叫做北京。
前两天赶上中秋节后周日上班不限号，四百多万辆车齐刷刷的摆上了各条主干道。电子屏中的所有道路全线飘红，一张经典的照片显示，那天晚高峰时的北京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亲爱的朋友们这是一个买房车最划算的地方，晚高峰的时候可以让您在行走30米之内的距离中完成做饭，会餐和刷碗的所有过程。这就是伟大祖国的首都。
还有提都不敢提的房子，就算是三十上下的年轻人们都变成勇往直前的杜拉拉，一年忍饥挨饿下来也难保能在五环外买上一间厨房。最近听说墓地的价格也在飞涨，如果不申请限价坟，杜拉拉们这一辈子奔下来，也就置了一套阳宅一套阴宅。阴阳，这两极分化的世界，在玩笑中都体现的这么分明。
可是奇怪了，这么糟心的一个地方我却难舍难离，或许有人觉得奔前程的人都不愿放弃这么一片热土，但我的一个同窗，家庭贫困，能力有限，却在“逃离”这里的四年间无时无刻的不想回来，按他的说法是想离大家近点儿……
是啊，离大家近点儿！可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即使相距仅有十分钟车程的好友在这繁重的压力下，也是几个月难得一见。但毕竟在一座城里啊，这座城，紧紧的把每个好友的根连到一起，一种踏实感告诉我们，在郁闷时能随时找到可以安慰的肩膀。而其实这里埋下的或许还有更多……
清楚的记得初来时的每一个画面，却忘记了那时自己的脸。长得什么样子，脑袋里装着什么想法，或许说话时还是夹杂了乡音的蹩脚普通话。看看现在镜中的自己，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成长的印迹，它吞噬了我的青春，改变了我的音容，拽住了我的根。
那是来这的第一个春天，有天中午下课，忽然天就暗了下来，不是黑，是暗红发紫，没有风，柳枝都垂着不动，从宿舍外看里头开着的日光灯，蓝哇哇的带着紫边儿。弛子说：沙尘暴就要来了！我竟然莫名的兴奋于可以亲历这样的自然景观，接着就是狂风大作，漫天滚沙，天慢慢由紫变黄，沙从云端降到了人间。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的场景，于是就永远认为只有这样的过程才称得上沙尘暴，那时的感觉是得意，得意的打电话回家讲述这么一处世间奇景，后来跟新人讲起也是得意，得意于这见识体现了一种资历。我讨厌大风天，却不会诅咒北京的沙尘暴，就是因为那个新奇的第一次。
还记得第一次在学校过年，置办年货的时候，和大雷跑遍了西单，王府井，天城，五道口。拎着满满的新装，挤在时走时停的公车上，我们俩累得眼都花了，竟然提前一站就下了车，当时死的心都有了，现在想想只是心酸的笑谈。三十儿那天，大雷一口红酒，一口啤酒，嘴里念叨着：喝醉跟掺酒没关系。眼睛却渐渐迷离，然后就鼾声大起。小谭放起了《外婆的澎湖湾》我俩笑着笑着眼泪儿就下来了。后来又在这儿过了好几个春节，看着三十儿的马路上空的有些瘆人，才明白那些奔忙在这里的人们，都像我一样是个异乡的过客，可这年年的奔忙却留住了他们回不去的一生。
不知从何时起晚上卧谈的时候，弛子不跟我和小谭争辩了，再后来我们的意见竟那么一致了，现在想想不是我改变了他，也不是他同化了我，而是这里给我们的青春涂抹上了一样的颜色。于是散伙饭那天我们都醉了，我清清楚楚的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痛苦的在冰冷的跑道上打滚，脸上却挂着开心的笑容，我还看到大雷捂着他伤痕累累的膝盖在笑，毛毛领着他那分手的女友在笑，小谭啃着他那硬邦邦的煎饼也在笑……笑得是当年那些穿运动服配牛仔裤都觉得帅的不行的人们，都人模狗样的穿上了西装，变成了潮人。于是我们可以在灯火通明的北京里，在流光溢彩的尾灯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风声呼啸的地铁口，在雪夜清冷的路灯下，听到当年骑着破车吟唱的曲调……
她说：你走得真是一条特别的路。我皱皱眉，心想：其实每一段我走的都是大家认为应该走的最普通的路，可走着走着，身边的人渐渐在少，这条普通的路就变成了特别的路。而这些陪伴着我的人们，都把青春和热情洒在了这条路上。这条路的源头就在北京。
今年夏天回家，看到老父亲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我万分错愕。好久没有这么仔细端详过老人家了，我心中父亲的模样还直愣愣的停在十年前：一个结实精干的中年人。其后的十年，我的记忆就生生的从故乡被移到了这里，家乡的变化很大，可以追寻的童年记忆中的建筑早已不在，让我拿什么再去留恋？而父亲的面容像是一个提醒，那是为什么我要留在北京的原因。
哲学中有个命题：一艘被不断改造着的船，当最后一个原始的零件被替换后，这船还是不是以前的船呢？我就是这样一艘被改了又改的船，只有在那个将我改造的地方，我才能认得自己的模样。于是让我割舍不下的竟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就是这样一座城，极端而稳定的气候，永远脏而不乱的环境，愈加恶劣的交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住房，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不是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却聚集了全国的精英。他们的终极快乐也许不是出人头地后的俯视一切，不是车房齐全后的轻松惬意，而更是被反复折腾后，拉着孩子的手，指着某处大学的牌楼说：这就是妈妈当年读书的地方，这就是爸爸当年打过球的操场……
我不禁想起了近20年前的一部电视剧的片头语：如果你爱他，把他送到纽约来，因为这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把他送到纽约来，因为这里是地狱。
仅以此文送给一起漂泊在北京的人们：趟得过地狱，才找得到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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