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法律行业科技进步最早、最深度的观察者之一，理查德·萨斯金（Richard Susskind）写就的《明日世界的律师》（Tomorrow’s Lawyers）一书颇受瞩目。在此基础之上，他又在去年十月推出了新书《专业人士的未来》（The Future of the Professions），将视野扩展到包括律师、医生、教师等在内的专业人士，进一步追问这类职业存在的根本原因和互联网信息技术带来的改变的实质所在。对律师来说，如果要理解法律服务未来的发展方向，这样的思考也尤为必要。
这本书目前尚未有中文译本，据我们所知，也还没有国内人士对它做过研究和介绍。因此，我和我的研究助理近期抽时间研读了这本书，写了这份读书报告分享给大家。
与天下的法律人交朋友，欢迎添加我的个人微信（jytt7130），深入交流。
新兴科技可能为法律行业带来的变革之所以在国内律师圈子里引起这么大的关注，理查德·萨斯金（Richard Susskind）的《明日世界的律师》（Tomorrow’s Lawyers）一书功不可没。去年十月，作者又推出了新书《专业人士的未来》（The Future of the Professions）。
这本书目前还没有中译本，据我们所知，也还没有国内人士对它做过研究和介绍。因此，我从亚马逊网站上购买了它的英文版，和我的研究助理一娇共同研读。我们发现，相较于萨斯金此前的著作，这本书的视野更广阔，也更深刻。
虽然关注的仍然是新兴科技带来的影响，这本书的视野却不再局限于律师，而是扩展到了包括医生、律师、教师、会计师、税务师、管理咨询师、建筑师、记者、牧师等在内的专业人士。
它并不把专业人士目前提供服务的方式作为思考的起点，而试图分析，专业人士究竟为社会提供了什么？这类职业存在的原因是什么？目前提供服务的方式是否是这个时代唯一的、最好的满足这类需求的方式？当互联网信息技术改变了知识生产、传播的方式，这些旨在分享和传递实践知识（practical knowledge）的职业又将会迎向怎样的未来？
我们相信，对律师来说，这样的思考也十分必要，在AlphaGo战胜李世石，人工智能已经在法律界初露锋芒的今天则更是如此：固守于一对一，面对面的法律服务提供方式，偏执地强调法律服务的特殊性、律师的不可替代性会局限我们的视野。只有跳出现有模式和思维框架，反思法律服务究竟是什么，我们才能知道，像人工智能这样的新兴科技究竟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一、作为知识中介的专业人士
首先，律师无疑是典型的专业人士：他们拥有平常人没有的专业知识、通过较高门槛获得的从业资质，以及清晰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虽然前文所列职业的知识体系和实践方式迥然不同，却也都拥有这些属于专业人士的核心特征。
“无论任何时候，当人们向专业人士寻求帮助，一定是因为专业人士知道他们自己并不知道的东西。”
虽然总有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更了解某些事情，但在专业服务领域，这样的知识不对称似乎被制度化了：无论是病人和医生之间，客户和律师之间，还是业务人士和咨询顾问之间，所有专业服务的接受者都希望从服务提供者的知识中获益。虽然他们自己也可以在这个过程中获取一些知识，但总的来说，“专业人士承担着根据服务接受者的需求引用、解释和应用知识的责任”。
从根本上说，这样的知识不对称源于每个人天性中的“有限认知”（limited understanding）。没有人无所不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需要借助于外界才能舒适地工作和生活。传统专业服务行业之所以出现，也正是为了帮助人们克服有限认知的问题。
可以说，专业人士扮演着作为门外汉的普通人和巨量专业知识之间的中介：“他们帮助人们解决一些需要特定专业知识才能解决的问题，而这些知识是普通人所不具备的。”当然，这样的知识并不是书本上的抽象知识，而是有关问题解决的，在长久实践中才得以形成，需要必要的技巧、技术和方法来有效应用的实践知识。
然而，对于知识中介的任务，专业人士其实完成得并不出色。在萨斯金看来，目前由专业人士提供的服务至少存在以下四类重大缺陷：
首先，专业人士提供的是社会中最重要的功能和服务，但大多数人和组织都无法支付一流专业人士的高昂费用，无论学校、法律服务还是医疗服务都是如此。即使只是一般水平的专业服务，对普通人来说也仍然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其次，专业人士仍然把知识储存在脑海里、书籍中和机构的标准、系统里，这其实与互联网时代大多数知识储存和传播的方式远远脱节。从根本上说，专业人士获得的特殊待遇建立在客户难以自主获得相关知识的基础之上，而这是与互联网时代人们习惯的信息获取方式相违的。
再次，用自己的知识和分析能力解决问题往往可以让人们有更多自主的感觉。即使问题的难度超出了人们的能力，更好地被告知自己的问题，理解问题的本质并对此负起部分责任，也会为人们带来心理上的积极作用。目前的专业服务却很难让人们理解自己的问题，充分参与对问题的处理。
最后，对于客户来说，专业服务总显得过于神秘。他们既无法判断服务的质量，也无从知晓某位专业人士是否是从事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一些专业人士甚至故意将专业服务神秘化，将其作为提高收费的方式。只要这种不透明和神秘感存在，也就自然会有不信任存在。
更重要的在于，萨斯金指出，专业服务其实也并非传递知识的唯一方式。
他提出了这样的假设并且对此深信不疑：“实践知识被创造和分享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知识存储和交流的系统的影响。”“这样的信息基础设施（information substructure）决定了实践知识的数量、复杂程度、来源、可得性和变化的频繁程度，也决定了什么样的人或者系统可以可靠地将它运用于人类事务。”（在我们此前的“每周蒋讲”专栏文章《给律师代表大会提建议：呼吁国家加大对律师行业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2016年法律互联网创新领域三大预测》（点击文题，可查看这两篇文章）中，也有过对法律行业基础设施的论述和期待，与萨斯金的想法不谋而合，这让我们十分惊喜！）
信息基础设施的演进决定了专业知识生产和分发方式的变化。我们所熟知的专业服务模式不是自古就有的，当然也并非永远不可替代。
二、信息基础设施演进的四个时代
在萨斯金看来，人类社会信息基础设施的发展经历了这样四个时代：
1. 口语时代
在口语时代，人们完全没有“查找信息”的概念，所有信息都以口口相传的方式传递，传播范围也因此十分有限。尽管一些人可能拥有更好的记忆力，但是仍然不可能把大量的细节知识都存储在头脑里。这也就意味着，专业知识的数量和复杂程度都远远无法和今天的相比。
掌握专业知识的往往是社群里的年长者。他们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并且拥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见解。他们并未形成正式的职业，也不会有任何力量把他们组织起来。这个时代的知识就这样存留在少数人的头脑里，代代相传。
2.文字时代
文字和手稿出现的意义是革命性的，它们让人类的记忆能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同时，由于可以明确地表达和记录知识，更精确和复杂的知识开始在全社会范围内传递。行话开始出现，专家们选择用它们来更便捷地沟通和记录思想，而不再使用行外人的语言。
但是，由于手写这一知识生产方式容易出现错误，并且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知识传播的范围仍然很受限制。专家们虽然懂得概念和行话，但并没有接受专门的职业教育，相关职业也并未形成。
3.印刷时代
十五世纪中叶的古登堡革命发明了打印机和活字印刷系统，从而革命性地改变了知识被生产、储存和分享的方式。从这以后，研究者们可以分享他们的发现和洞见。突然浮现的灵感也可以被捕捉和固定下来，以供后续查阅。印刷的纸张和书本可以很容易地被分发，这又反过来造成了被记录的信息在数量和复杂程度上的爆炸。
在这样的时代，虽然每个人都可以更容易地获取到信息，但是由于信息过于庞大和复杂，反而创造出了更多对专业人士的需求。专业人士的队伍变得庞大起来，可供识别的专家队伍渐渐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
4.科技基础上的互联网时代
信息技术和互联网共同改变了人们创造、查找和分发信息的习惯。在文字编辑器、打印机、互联网文件传输等设备的帮助下，大多数人都可以很便捷地生产高质量的文件。
但是，日益增加的创造、分享文件的能力并没有带来一个知识和经验更容易被所有人获取和理解的世界。互联网上的海量信息远远超出了非专家的理解能力，信息体系的复杂程度也大大加深。
不过，萨斯金强调，这样的时代并非真正的互联网时代，而只是从印刷时代向互联网时代的一个过渡时期。
所谓的“信息过载”，其实只是因为我们的信息接收能力和信息处理能力之间出现了巨大的鸿沟。而随着搜索引擎、大数据技术、人工智能等的发展，相对滞后的信息处理能力正慢慢追赶上来。在真正的科技基础上的互联网时代，这样的差距将被拉平，每个人既能获取信息，也能在技术的帮助下理解和运用这些知识。
在这个时候，专业人士的中介价值将大大减弱。许多曾经由专业人士承担的工作将交由经过基础培训的普通人，甚至智能系统完成。
三、技术力量显现，转型正在发生
在专业服务领域，技术的力量已经开始显现。仅就法律服务领域而言，法律文件的生产方式已经开始被系统化。
借助于Contract Express和Exari这样的工具，“文件生产系统”可以在与用户直接提问互动后生产高质量的文件；Allen&Overy等机构开发出了更加复杂的专家诊断系统，可以处理高度复杂的，需要多维判断的法律问题，表现不输于最好专家；Neota Logic这样的新兴法律服务提供者甚至开发出了可以模仿复杂推理过程的系统。
在检阅大量文件并选出最相关项这一诉讼准备事项上，智能搜索系统已经比初级律师表现得更出色。同时，大数据技术发展出了比诉讼专家更为擅长预测庭审结果的系统。类似的技术也正被公司律师们用于尽职调查。
这些技术的出现并非偶然。结合专业服务领域此前的发展，其实可以总结出一条清晰的专业服务进化之路：
1. 手工定制
首先是手工定制阶段，专业人士被视作手艺人。他们拥有知识、耐心和专注，精心雕琢定制化的解决方案，就像在空白画布上作画的画家，像制作定制西装的裁缝。
2. 标准化
第二个阶段是标准化，通过模板、先例的应用省去一定程度的重复工作。
这又包括两种方式，一种是程序上的标准化，即通过核对清单、程序手册等标准指南提供程序上的标准指引；另一种则是实质上的标准化，即通过可重复使用的标准形式文件规范内容。
专业服务从手工定制到标准化的发展不仅是由减少成本的倾向推动的，这也可以帮助专业人士减少不必要的错误，保证工作的连续性，并且防止重复做工。更重要的是，它可以帮助提升工作质量：“当资深的专业人士联合起来确定标准的程序和材料，他们的知识精华就可以作为工具，帮助一般水平的专业人士做出达到顶级专家水平的工作成果。”
3. 系统化
随着新技术的发展，专业人士会希望采取更加复杂的标准化方法，慢慢地也就会来到第三阶段——系统化。
尽管标准化已经通过可重复利用的纸质资料减少了任务量，系统化则将更复杂的技术应用了进来，帮助人类专家工作，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他们。当然，在这一阶段，工具和系统仍然只是在专业人士和他们的组织内部使用，而不会直接提供给服务的接受者。
4. 外部化
而在第四个阶段，实践知识将被外部化，人类专家的实践知识将可以被非专业人士在线上获取，专业人士自身作为中介的意义将越来越弱。
一方面，目前的专业人士在内部使用的系统将向一般性的互联网用户开放。事实上，一些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咨询公司已经将他们的一部分内部知识资源放在网上，客户甚至可以通过更复杂的系统，自助地创造文件。
另一方面，这也包括一些专为网上用户设计的系统，比如说网上学习系统、网上法律文件生产系统、健康建议系统、商业诊断系统。它们并非已经存在的系统的外部化，而是对迄今为止一直存在在专家头脑里的实践知识的外部化。
这样的进化不仅仅是由科技所推动的。互联网时代信息基础的发展只是为系统化、外部化的发展提供了条件，市场对更高效率，更低成本的服务的需求才是推动专业服务沿着这个轨迹一直向前发展的主要动力。知识本身的非竞争性、非排他性、可积累性和可被电子化的特性恰恰也让这样的发展成为可能。
四、专业人士的未来
专业人士的未来会怎样？答案似乎并不乐观。
“总的来说，专业服务领域会经历两种并行的变化：一个由自动化所主导，传统的工作方式会被科技流水线化和升级优化；另一个则由变革所主导，越来越多的智能系统会改变专业人士的工作方式，带来分享实践知识的新方式。”
从长期看来，后者将是主导性的，专业人士会被逐渐替代。当然，在特定的情境下，仍然会存在对传统专业服务方式的需求，但即使是这类需求，也很可能会在一段时间后消逝。
专业人士将会扮演一些新的角色，尽管今天的专业人士可能会争议这些新角色是否仍然可以被称作“专业人士”。同时，这些新角色本身仍然有可能在未来被新的系统和新的人士所替代。
“对专业人士来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这种趋势减弱。在未来的几十年，专业人士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将远不如今天重要。”
对律师来说，这样的未来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事，曾经在工业革命时代发生在手工业者身上的技术性失业（technological unemployment）似乎就要在法律行业重演。但是，只要不将一对一、面对面地提供法律服务的工作方式视作唯一，就会发现，技术进步其实也带来了许多新的就业机会。
事实上，更开阔的视野和心胸正是身处这个变革时代的法律人最应该拥有的品质。
正如萨斯金所言，“专业人士是手段，把实践知识带给那些需要它的人才是目的。”作为法律服务的提供者，我们其实没有资格将自身目前的工作方式奉为圭臬，对它的任何变化耿耿于怀。在更高效地服务客户，提供法律实践知识的这个目的面前，任何工作方式都只是手段。
或许，真正的专业服务精神，并不是执迷于传统的工作方式，将它进行到底，而是像向日葵追逐太阳那样朝着服务客户的方向进发，尝试所有可能的方法，探索最佳的服务方式，哪怕旧有的工作方式，甚至原有的职业被完全替代也在所不惜。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