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丹东
——寄L君
一年之内，我是两度来到你们在丹东农村的新居。上次到访之后，我确实对若干熟人称道过丹东，也称道过你们的乡居生活，引得几个人跃跃欲试，也要到丹东来一探究竟，乃至购房置业，这也确实不是如东北人之所谓的“忽悠”，而是出自心中镌刻的诸多或深或浅的印象。
倘若说我最喜欢丹东的什么，我想应该是那一条名播天下、碧波清莹的鸭绿江了吧。早自儿时，我们就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今日，鸭绿江蜿蜒呈现在眼前，昔日战争年代的回忆已如烟淡逝，此江在我眼中竟像一位天外飘落，长袖善舞，皎如冰雪的洛神仙子。它让我不由想起其源头长白山，千岭万壑圣洁的雪水，想必都汇合流贯于其中，如此天生丽质，岂能叫人不一见钟情？乘船航行其中，隔江邻邦的风土历历在目，长长短短就不去评说了，仅那一派野渡无人、寥廓闲旷，也使得此江葆有一种难得的淡神远味。我一直有一个成见，以为一个够格的好城市，一定要依傍江海，得水之洇润，方有灵气。今日丹东高楼崛起，街衢繁庶，却也还花树掩映，风情依然，尤其是北出虎关，一江潆洄，竟如同万般缱绻的拥围，清风徐来，凉意净心，真知此城得此江之福不浅！
其实，你们原就在此地工作、生活多年，后来又迁居北京。北京也是你们求学、生活过多年的地方，如今，跻身于国际大都会的行列，吸引无数人心向往之，实实在在的，北京是变啦。单是你们寓居的通州梨园一隅，胡然之间，就广厦成片，城铁凌空，车轮驰逐，市声嚣杂，变换之大，几如反掌。这使正在步入晚景的我辈，直是猝不及防。我听你太太说，有时你会站立街口，面对人车纵横，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过街。还有一次，从外地返回京城，受拥堵之苦，你竟在车上晕厥，幸亏抢救及时，方脱一厄。你原本就来自农村，乡野辽阔，席天幕地，成长焉，行走焉，无羁无束，一任自由，讵料会落此境地！你的住宅幸而在一楼，窗前有一小片绿地，可容你种一些绿植，你种的比别人都好，然而，那又是多么跼天蹐地啊，充其量，不过是寄放了一份对自然的梦想，一份对闹市的抗争罢了。
于是，有一天，你们果决地宣布，搬离北京，迁回丹东，赋一曲新的“归去来兮”。是的，知道其原委的人都明白，这无关乎看破红尘，“不为五斗米折腰”，也无关乎愤时疾俗，“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仅仅是要回到更接近自然的地方，过一种更适合人性的生活。然而，乍听之下，我还是会微微一震：你们还会找到这种生活么？
当我第一次探访，车子驶离乡村主道，沿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穿菜园，越池塘，抵达你们的新居后，不多时，我的疑惑就全然冰释了。我看了你们的房舍，院落，菜园和鸡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还去后山上看了那郁郁葱葱的栗子树林，包谷地和红薯地，一路上的桃、李、银杏与葡萄之属。正是初夏季节，站在高处，披襟临风，瞻顾四野，草木丰茂，似乎到处都有哔哔啵啵拔节生长的声音，到处弥漫温润蓬勃滋荣万物的气息。时近向晚，成群结队的鸡鸭已蹒跚于归舍的途中，晚炊的轻烟在袅袅盘升，我的心上忽地跳出一个熟稔的词：“家园”。说起“家园”，许多人常常挂在嘴旁，可是真有几人是有家有园呢？我们绝大多数人是只有家却没有园啊。这就像许多人，开口闭口讲“事业”，算来算去，多是只有一堆琐微之极的事，却压根儿看不到有什么业。在这里，我确然看到了周到的园，也看到了实在的业。如今的你，肤色已近黧黑，身姿更加健朗，你和太太合力修砌了房后的排水沟、防护墙，一车车运送沙石，铺就了门前几十米的小路，春耘秋收，经营着几十亩园地，最近一次，甚至还给山上上千棵板栗树统统嫁接一次，犹如一次密集的手术工程。连附近的农民朋友都惊叹，原来以为这对教授夫妇只是来度假而已，却没想到真来务农了。
晚上，山肴野蔌，樊然淆乱，老友把酒，话兴更浓，我们谈起年轻时的风云年代，以及尔后的人生经历，自然，也有乡村、城市等等这些话题。你说，自“归来”之后，你不但“恐城市病”消失了，而且体重减轻，“三高”症也没有了。我笑道，这就应了古人的一句词：“可笑先生无病，病在枕流漱石，福至自然通。”又有西谚说：“神造乡野，人造城镇”。肉身的凡人之设计岂能赶得上神呢？若干年前，我也做过乡间生活的美梦，在远郊山区购得一所农舍，每于假日，小憩彼处，拾些天然野趣。而曾几何时，大批游客的车潮卷来，不旋踵间，餐厅林立，黑烟四起，歌呼炮竹，喧闹盈耳，我只得“知趣”而退。今日之人，欲归自然，已很难得，阁下有幸于此卜居，可喜可贺。诚然，在人类文明的不休争论中，在全球化、城市化排山倒海压来之际，这种“回归自然”、“回到乡野”的思想，委实有“落伍”，乃至“反动”之嫌，然而，我们还是不必去管它吧，看稼轩先生说得多好：“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我们但要这“此时风味”，有此一刻，欣于所遇，快然自足，就上上好了。
此时，屋外一片寂静，黑天鹅绒般的天幕上，星光闪烁，明灭可覩，依伏一侧的可爱松狮小狗，似已微微鼾起。而主客尚无倦意，限于酒力不胜，你们提议换饮新鲜羊奶，我亦附议叫好，大呷三口，甘浓无比，连呼我要醉矣。要知道，京城家中，近来奶站送奶，其薄如水，我已愤然停订罢饮多日了。
（刊于《散文》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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