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启功先生 ( 朴园主人)

 

2016-07-01 

朴园主人于先生忌日缅怀恩师

今天是启功先生的忌日，十一年前先生离开我们。但作为他的学生，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先生为北京师范大学所拟的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师范”二字，包含了“学”与“行”、理论与实践、做普通人与做老师的辩证关系.        这和先生在九十年代写给北师大毕业生的六言诗，一以贯之：       “入学初识门庭，毕业非同学成。涉世或始今日，立身却在平生。”这里先生用极其明白的语言告诉我们“入学”与“毕业”、“今日”与“平生”的关系，强调“学”与“行”将是终身的事情。       七年前我们从京城到农村亦耕亦读，就是躬行先生的教诲，虽七十有余，亦不敢懈怠。       现在奉上曾为先生百周年所写的旧文，以示对先生的怀念。

 我请启功先生为学校题词
       1988年春天，丹东师范专科学校筚路蓝缕，艰难地走过十个年头。一日，丹东师专创始人刘也愚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想搞一个十年校庆，希望能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为学校题词。我问“您想请谁？”校长笑了，“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回北师大请启功先生呵！”       我答应了。   

  

   启先生是我的老师，我是启先生的学生。六十年代初，我在北师大读书时，先生的名声远不如今天响亮。正如他在那有名的“墓志铭”里所说：“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但是我们喜欢他，无论何时何地与他相遇，他总是笑眯眯的，在我们学生面前他从无疾言厉色。他说话和善，且很有谐趣。他给我们上的课不多，因为五七年，早已是北师大教师的他，却莫名其妙地被他参与创办的中国画院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学校为此不能多安排他讲课，只能和其他老先生一样开些讲座。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新二阶梯教室讲解中国古代诗词格律。他用自己独创的“竹枝体”概括古典诗词平仄变化规律。形象生动，新颖别致，独具一格。他的课，条理清晰，旁征博引，知识性、趣味性、学术性，浑然一体。加上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纯正的老北京话，让我们十分享受。文革期间，摘了帽的启先生成了“灰色人物”。因为北师大中文系“反动学术权威”比比皆是，而且各个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比如语言学大师黎锦熙；古汉语大师陆宗达、萧璋、于敏；美学大师黄药眠；民俗学大师钟敬文；古代文学专家谭丕模、刘盼遂，其他的一些名家诸如叶丁易、穆木天、李长之、郭预衡等等，实在太多了，批斗他们工作量就很大，那还顾得上启功先生。因此，启先生好像并没有遭受到残酷地批斗和折磨，再加上他平时积攒的人缘，所以，惩罚启先生的办法，就是勒令他为“革命群众”抄写大字报。启先生态度认真，随叫随到。那时，在北师大校园里，他那挺秀俊逸的毛笔字成为一道风景线，也成为当时人们难以获得的美感享受。1968年暑期，我离开了北师大，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来到了地处边陲的小城——丹东。

     时隔二十年，刘校长让我重回北师大，求见启功先生，我一时心潮澎湃，那笑眯眯的圆脸立即浮现在我眼前。八十年代后期，启先生名声已如日中天，名重身忙的他还能见我吗？为了避免唐突，我先去了当今著名的北师大影视戏剧研究中心主任、北京文化创意研究中心主任、北师大艺术与传媒学院首任院长黄会林老师家，与黄老师寒暄之后，就请她带我去拜访启功先生。       为我们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见有黄老师带领，就把我们直接引到启先生的书房。老人家依然是笑眯眯的，只是头发变白了。黄老师三言两语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因为她还要去练习剑舞，就匆匆告辞了。启先生让我们坐下（我的中文系学生杜明晶正在北京进修，和我一起去了）就和我们攀谈起来。他从我离开北师大问起，一直问到我所在的丹东师专状况。我们好像忘了来干什么，先生问，我来答，说了好长时间。当先生知道我们师专主要是为广大农村培养中小学老师的时候，他显得格外高兴，他说，“你们学校办学的方向是对的，你们培养出的老师对改变农村面貌将起重大的作用。”我简要地向启先生汇报了丹东师专建校历史。告诉他，我们是白手起家，艰苦创业。学校初办时没有校舍、宿舍，学生睡在地铺上，夜间不能脱衣服，还要带着帽子，尿桶就放在地铺中间。上课时，教室里只有一个简单的煤火炉子，条件十分艰难。但是，学生们学习的劲头却非常高涨，求知欲望如饥似渴。十年后的今天，学校已初具规模，为丹东地区培育了许许多多优秀的教师。启先生刚刚凝重的表情又被笑容所代替，而且仿佛看到了农村变化的远景，他的笑容也有些灿烂了。启先生静静地听我汇报，时不时插几句话，画龙点睛。与启先生聊天，如沐春风。他那慈祥、和蔼的微笑，他那可亲可爱的表情，让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和一位大师谈话。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启先生说，“让我写么？”我才如梦初醒，赶忙站起来，说“您随便！”启先生先是凝神在宣纸上写了两遍“丹东师范专科学校”等字，似乎不很满意，就扔到纸篓里了，然后才打开我带去的从荣宝斋买来的“折册”，思想了一下，挥笔写下了如下的字样：  

   十年树人   万象更新   骎骎四化   桑梓长春丹东师范专科学校建校十年纪念落款署作：一九八八年春   珠申启功留题

     我知道启先生有许多题词，但我觉得今天给我们的题词最精彩。前两句是对我们丹东师专十年业绩的总结，后两句寄托了他老人家殷切希望。我们辽宁丹东地区是满族人集聚的地方，老人家把这里看作自己的故乡（“桑梓”），他的希望是我们学校努力的方向，也是中国教育努力的方向。启先生一生坚守教育岗位，孜孜不倦。他对我所从事的教育事业，对我所在学校的褒奖和希望跃然纸上，叫我怎能不激动？先生文如其人，书如其人。先生的书法，不是我辈可以评论的圣品，但看着那典雅挺秀，飘逸洒脱，自然大方，各个精神的字迹，我禁不住连连给先生鞠躬，表示谢意，启先生却笑着说：“不客气，不客气！”       我完全不记得我们是怎样离开启先生家的。只记得是启先生亲自送我们出门。他静静地站在门口，还是那么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下楼。现在想起，那一情景，仍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我完成了刘校长的嘱托，同时也接受了一次难忘的洗礼。

     启先生的字，在他生前就一字难求。先生去世后更是一字千金。而我，一个边陲小小专科学校的教师，北师大万千个学生中的一员，在离校二十年之后，在先生七十六岁之时，竟然未花一分钱，甚至没带一件礼物，两手空空，就在他的寓所书房里，足足和先生相处了一个下午，这是一个多么难得，多么珍贵的下午。在这个时间段里，我看到了教育战线上一位老者对中国教育事业的关注与希望；看到了一位仁慈宽厚的哲人智者对后辈的关爱与帮助；看到了他题字时是那样的用心和专注。他是那样的平易近人，那样的诚恳高尚。“学高为师，身正为范”，面对先生为我们师专十年校庆精心撰写的题词，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能记住我是北师大启功先生的学生，我曾目睹这位大师的超然脱俗的风范。现在想起来，我还激动不已。如今先生名满天下，我每说起此事，就有人为我遗憾，那天为何没为自己求得一字，不然今天岂不······我一笑了之。今生能有这么一个下午，可抵万金收藏，我心足矣。想想现在，自称大师的人可谓多矣，然与启先生相比，怎能同日而语。

如今我已是古稀之年，从皇都北京回到当年教书的地方，住在丹东的乡下，和老伴一起此事农业和山林劳动，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颐养天年。每到双休日或节假日就有当年教过的学生来我朴园做客。我们亦师亦友，喝茶聊天，地北天南、古今中外，天上人间，交流畅谈。没有喧嚣，没有名利，没有恩怨，有的只是快乐。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这八个大字是启先生为北师大拟的校训。依我看，这既是先生自己的写照，也是对后人的勉励。让我们把它当作每一个人的座右铭吧，以此净化我们的心灵，建设我们和谐的社会。让明天更美好。          

                                                            写在启功先生百周年祭2012.7.26于朴园
     补注：可惜当年载有启功先生以及民盟中央费孝通先生等珍贵题词的“折册”，虽在校庆时已存放档案室，但据说现在已丢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