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回归、乡愁与迷思 ——五个点看懂贾樟柯的《山河故人》

 林夕小木 2015-11-20 14:05:54

昨晚约好友一起看了贾樟柯导演的作品《山河故人》。之前听了太多对片子的褒赞，又因自己是山西人，对故乡的事物总有一种道不明的情愫，于是对电影给予较大的 期望。事实证明，《山河故人》是一杯后劲充足的烈酒，贾樟柯是一个深谙人性的导演。当我走进影院后，我的眼睛不再是自己的，在有泪点的所有情节中，我都热 泪盈眶，而走出影院后，我的心又感觉像先被人掏空，后又用温柔填补一样踏实。

影片写实主义的展现手法与两首意味深长的经典老歌都是很大的加分项。从一开始世界杯的主题曲《Go West》中所有年轻人在礼堂跳起舞蹈的那种欢乐的气氛到最后年迈的女主一个人在雪中独自舞蹈。同样的歌声，同样的山河环境，可惜那些故人已经离去。从热闹欢愉到孤独悲凉，不论是歌曲还是舞蹈都呼应着开头，电影也在这样温柔的悲伤中结束了。

3个故事 3代人 跨越1/4个世纪

影片由三段小故事组成，反映了涛的父亲，涛、梁子与晋生以及涛的儿子Dollar三代人跨越25年的故事。在岁月悠悠长河中，这25年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个体来讲，只需要1/4个世纪，人生就会发生完全的改变。

在三段式的故事讲述中电影的情节缓缓铺陈，先是1999年山西汾阳的小镇上，活泼开朗的女孩涛在青梅竹马的两个恋人晋生与梁子之间选择了前者，梁子负气决绝离开家乡，随后涛生下了儿子Dollar；2014年，梁子在他乡身染沉疴回到故里，此刻涛已经与晋生离婚并与儿子分隔两地，而曾经相依为命的父亲也离她而去，Dollar回来参加姥爷的葬礼却让涛发现他们母子之间已经有了巨大的隔阂，岁月依旧前行，涛失去了最爱的亲人，陪在身边的只剩老狗；2025 年，晋生生意失败带儿子远走澳洲，但沟通不畅使得双方关系疏离，叛逆期的Dollar意外爱上了与母亲年龄相仿的中文老师mia，她像长者一样安慰他，并 鼓励他回到故乡看望母亲，勇敢面对自己对母亲的牵挂。但Dollar却在购买机票的时候开始退缩，最后镜头中是涛一人在雪中就着《Go west》的独舞。

纵观影片，其实整体风格是反映一种对乡愁、寻求、出走与回归的不解与迷思。贾樟柯是一名出色的导演，他用了一些独有的“转换”与“包装”的手法来保证了电影 在自觉美学上的放松与完整性。这主要表现在：对情感的隐晦刻画、对情感释放的独特表达，对“永恒”内涵的定义，几种意象的前后呼应以及对社会变迁下个体孤 独的迷思。

隐晦却顺理成章的情感表达

在《山河故人》中，几段情感的表达都比较模糊隐晦，感情来得似乎都有点突然：晋生与梁子一开始都莫名其妙喜欢着沈涛，而沈涛不知为何却选择了晋生，多年之 后，并未交代任何感情纹路的梁子虽身染沉疴却拥有了温柔美丽妻子。而导演也没有交代当年那个似乎为了爱情可以付出一切，爱的浓烈情深的晋生为何离开沈涛另 寻新欢，而那个从小家庭破裂，缺少母爱、与父亲关系淡漠，接受着东西方文化交融的男孩子Dollar遇到了与自己母亲年龄相仿、刚刚结束了一段失败的婚姻 中文老师mia却突然擦出了一段情感的火花。似乎影片中爱情都是突然山崩地裂的开始，却又不知为何得分开了。

导演在对情感的处理上尝试了隐晦表达的手段。情感的始与终都未给出具体的理由，却丝毫没有影响影片的合理性。很多人说，《山河故人》就像贾樟柯其他的电影一样，其中存在着诸多巧合，虽未明确交代因果，却看起来是应该发生的，是大环境使然，是天注定，是不需要解释的。

就如Dollar与mia的那段忘年恋中，虽无明显的情感推进单元，开始让人觉得有些无法理解，但我们设身处地被置于那样的场景之下，就会觉得一个从小缺乏 母爱的叛逆小子遇到一个能让自己想到最牵挂的母亲的女人，一定会不顾一切的爱上。因为电影其实是某种程度上的现实，现实中能够发生的事情，比电影中要多得 多。

轰鸣爆破下的情感释放

《山河故人》继承了贾樟柯电影的整体基调压抑的基本风格，影片中几乎没有激烈的冲突。当然，这种独特的展现基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山西人民坚定隐忍的行事作风，这也是中国当代中小城市中百姓生活的缩影。压抑的情绪至始至终都存在着，而对压抑的释放、情感的宣泄，导演巧妙地使用了几次爆破的意象来替代冲突。

影片中轰鸣的爆破声出现了三次。其中宣泄情感的有两次。第一次是三个人在1999年的冬天庆祝世纪之交点燃的鞭炮声，代表着庆祝、作别旧时代，也象征着三个人之间开始发生微妙的情感冲突；第二 次是涛与晋生确定关系后，晋生因为对梁子的憎恨，期望用炸药使梁子消失在他们的生活中，被涛发现后，在冰冻的河中点燃炸药。那清冷坚硬的山河背景下的阵阵爆裂声，仿佛是对过去的告别，又像是对之前感情不确定性中积累的那怨恨的发泄。当感情需要一个宣泄时，我们选择沉默、流泪或者爆发。而导演在这里，用爆破声代替冲突，感情释放宣泄更具有隐喻的意义。

山河与人心一样发生着改变

很多人看完电影后发出：“山河犹在，故人离散”的感叹。其实在电影中，山河与故人都已不在。因为导演不仅仅表述时代变迁对人的影响，也重在表达时间对万物的 影响。电影中有一个场景是mia带着Dollar去参观澳洲的十二门徒，也是在那时他们用一种微妙的方式确定了忘年恋。在直升机上Mia说，我第一次来这 里时，看到了十二门徒，但现在只剩下八个。十二门徒是是经过海水风化形成的断壁岩石，是澳大利亚的著名景点。它们因自然的鬼斧神工而生，现在也因为海浪累 年累月的冲击而逐渐坍塌。科学家们预测，随着时间流逝，海浪日积月累的冲击，十二门徒有一天会全部消失。而我们看到这种景观的每一个瞬间，其实都已经成为 历史。在这里，导演其实也在说明着除了人心之外，“山河”、各种自然的物体，其实都在随着时间而不断变化着，时间无时无刻在影响着万事万物，并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永恒存在的。也是导演对“永恒”这个词语的重新定义——永恒不变的其实就是瞬息万变。

代表意象在时间与空间交错中的呼应

在影片中，导演反复使用了几个意象，这些意象穿插影片始终，用隐喻的手法刻画出细腻的情感，也保证了电影的完整性。

最明显的意象是火车以及火车站。火车象征着出走、漂泊、寻求，夹带着匆忙与不安全感，而火车站则象征着离别、短暂的停留、以及疲惫。这两种意象都与告别与回 归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影片中的告别，都显得匆忙。梁子决绝离开前告诉涛，他的再见已经在迪厅时说过了，而父亲乘坐火车去了异地，却在火车站突然逝去。涛与父亲第一次同乘火车是一同去探望父亲的老友，而第二次同样的火车却是去接去世的父亲回故乡。因为父亲的离开连告别都没有，所 以当涛送Dollar去上海的时候，放弃了快速的飞机，选择了一同乘坐缓慢的火车，因为她知道不论是父亲还是儿子，此生可能都再难相见。她带着儿子在父亲 曾离开的车站坐了很久，履行了告别的仪式，又颠簸半个河山把Dollar送到上海，只为离别不再匆匆。在这里，火车与车站将那种漂泊与不安，离开故乡对外 面世界的追寻中夹杂着不舍与想要回归的情愫演绎得淋漓尽致。

另外一个明显的意象是水饺。第一个故事中，涛与梁子同吃一碗饺子，第二个故事中涛喂儿子吃麦穗饺子，最后涛在家中独自一人包好了饺子，摆好却没有动。在中国 的文化符号中，饺子一直象征着思念、团圆，带有向往安定与“家”的意义，麦穗饺子在山西文化中，是象征着五谷丰登、有为晚辈寄予一种健康成长的美好寓意。 而涛在这里包的麦穗饺子，其实象征着对孩子——Dollar的牵挂。也呼应了mia对Dollar说的那句话：“牵挂是爱最痛苦的事情。不管距离多么遥 远，都应该回家看看母亲。”而从1999年涛是无忧无虑的年轻姑娘到2015年她失婚别离幼子，并送走相依为命的父亲，以及2025年她孑然一身独自一人 只剩老狗相伴，饺子这个意象一直贯穿三个故事的始终，说明无论何时，她对拥有“家”与安定的追求一直都没有改变。

第三个明显意象是那只一直留在涛身边的狗。狗一般是忠诚与陪伴的隐喻象征。在影片开始，涛与晋生确定关系后，晋生将这只狗送给涛并曾问她这狗能活多久，涛说，养得好的话可以活十五年，晋生说，到时候我们都四十岁了吧。涛还娇嗔晋生对未来的想象。可谁知，曾想的漫长时光其实只是白驹过隙，他们的婚姻并没有长过十五年，相反，一桩婚事竟然不如一只狗活的长久。客观上反映了随着时光流逝，等闲变却了故人心。

第四个一直出现的东西是影片中的两首经典歌曲，一首是《Go West》,另外一首是港台歌曲《珍重》。《Go West》连同它的经典舞蹈都分 别出现在影片的片头与片尾，对故事的前后呼应效果和完整塑造效果自然不必多说，而《珍重》这首歌曲主要是用来渲染人物情感的，这首歌第一次出现在焦虑的三 角恋爱与矛盾时刻，当时只知是好听，涛也并不知歌曲的名字；第二次出现是在涛送儿子去上海的途中，她问儿子好不好听，儿子说好听却不懂粤语，其实当时正放 的是“在何地仍然是关心你，无尽长夜为陪伴我怀念你，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假如能，不想别离你。”如果Dollar能听懂这首歌，他就能读出当 时母亲对他的深沉的牵挂与不舍；第三次是老师mia为Dollar等移民学生放映经典的中文歌曲，Dollar觉得这首歌似乎在哪里听过。而后老师开车载着他，他似乎想起了曾经年少时母亲与他在一起的熟悉场景，似乎是对母亲的思念或是那种与母亲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的重现，他爱上了mia。这首歌也贯穿了影片始终，帮助影片中的人物完成了一次次的情感表达与推进。

社会变迁下的个体孤独

故事一开始，我们看到的是热闹的欢腾场景，所有的人在《Go West》歌曲中跳起世界杯独有的舞蹈，到电影结束时，还是同样的歌曲，只是时光荏苒，只剩年迈的沈涛一个人在大雪纷飞中起舞。这是一个温暖却又残忍的结局。

这跨越1/4个世纪的漫长时光里的故事，并不仅仅属于沈涛，张晋生或是Dollar，而是属于整个山西，甚至是整个中国在新旧交替、社会变迁中人们生活的一 个缩影。21世纪之后，曾有过一股巨大的移民潮，包括张晋生与Dollar，也包括mia，以及一大部分的澳洲华人，他们大多为了逃避或是求学原因远离故 土，在异国他乡生活，虽可领略异国风情，却无法真正在异国生根落地。Mia 曾告诉Dollar她永远开着手机，就是害怕母亲联系不到她，那种在异国的无奈与不安全感流露出来，当然，还有漂泊异乡，没有根基的那种孤独感，而影片 中，这种孤独与焦虑，至始至终都存在着。不论是留在故乡的涛，亦或是移民澳洲的晋生与Dollar。而沈涛曾对年少的儿子用一句话解释了这种孤独——“每 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我们从骨子里就携带着孤独，也要不断习惯告别。

而影片中的孤独，不仅仅是没人陪伴、不被理解、失去至亲，而更是看着时光逝去，容颜变老，身边从一群人的热闹到独自一人的悲凉。是明知道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 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却“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最后，我们牵手握手仍旧分手挥手讲再见。社会在不断发展，交通便利，地域扩 大，我们出走又回归，追寻又放弃，我们怀念故土却又害怕回到过去，这是社会变迁留给我们的纠结问题。可时间永不停止，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孤独注定是我们 每个人一生的必修课，而我们无法安放的孤独，终究要陪伴我们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