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市时报记者 何惠子
“望天巨树”是西双版纳万达主题乐园的制高点。当飞船在2.8秒内加速到80公里/小时，瞬间冲上61米，失重还有恐惧，让每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2015年2月10日，大年初二，王思聪搭上了飞船，面向西边。如果4月6日他仍坐在相同的位置，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他能看到，500米外的青山脚下，裸露着大块黄色泥土，3台黄色挖掘机和2台红色大货车正在运作。
那里，也将属于万达。这个由他的父亲王健林一手打造的占地5.3平方公里、投资150亿元的西双版纳万达国际度假区，像一只庞大的触手，在改变这里的村寨、庄稼地，还有山丘。
征地
对曼沙村民来说，大佛寺和体育场都指向同一个意义——强健，包括精神的和身体的。
要尽览乐园风光，得与王思聪相背而坐，即望向“望天巨树”的东面。
若你有机会看向右下方，你会看到，一台过山车快速翻飞在360°翻转、呈8字形回环的轨道上。这条悬挂式过山车轨道长885米，来自瑞士。
当过山车以85公里/小时的最大时速做大回环旋转时，以俯卧姿势吊挂着的年轻男女会发出带着兴奋的尖叫。你听不到他们的尖叫，因为你自己随之而来的尖叫声会遮蔽你的听觉。过山车上的人都一样——坚信现代文明不会将他们甩飞出去，但同时也有与生俱来的恐惧。
在“望天巨树”上可以看得很远，能看到300米外曼沙古寨里的老榕树。它们有好几百岁了，见证了曼沙古寨数串椰果衔碧树，橡胶林里碧瓦堆；如今它又眼见这里朱楼平地起，茅草檐下卖傣银。昔日的茅草傣楼正在等待、或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五层楼房——更方便、更干净，代表着更先进的文明。
这个占地61.1公顷、投资逾30亿元的万达主题乐园，曾是一片庄稼地。从庄稼地里解放出来后，曼沙村民悠闲了许多。村里建了运动场，年过五旬的人在室内体育场里打排球，外头的露天篮球场则被村里的年轻男孩占据。
这个花费100多万元的运动场所占据着村里极重要的位置，它靠近寨子的佛寺。寺庙是曼沙村民的精神象征，村中的男性与寺庙因缘尤深。67岁的岩党8岁时在此出家，3年后还俗；他的儿子也在那个年纪出家，也在3年后还俗；不过到了孙辈，就没人出家了。
和骨骼清奇的佛寺不同，运动场平淡无奇，浇着水泥、围着铁网、罩着大棚。但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意义——“强健”。寺内，他们能获得精神的强健；寺外，他们能让自己的体魄强健。
运动场北面是一条通往村寨的主干道，前两个星期才举行了道路硬化落成典礼，新得有些晃眼。岩党10岁的小孙子骑着自行车，从这条白花花的路上飞奔而来，冲进排球场，伸出手，岩党给了他一张5元钞票。
岩党是个阔气的人。他喜欢拍着胸脯，自称“大爹”。他花140万元建了5层楼房，拿来出租，租金月入6000元。但他心里有个疙瘩——房子没有表弟家180万的豪华。不过，想想“他们是三家人，所以盖了那么大。我家只是一家人”，岩党心里平衡不少。
楼房盖起来了，但岩党嫌上楼费劲，仍和老伴住在老房子里。每到下午，他就提着一瓶啤酒躺在老房子底楼，那里曾是圈养牲口的地方。他总琢磨哪天推掉这个老房子，再盖栋4层的楼房，这笔花费不小，约需100万元。
但他并不在乎：“我要盖，我有钱呢！”
乐园
乐园周边的村民，门口转悠的“黄牛”，在某种意义上，与万达命运相连、休戚与共。
“万达不来，我们不富。”岩党觉得，自己与万达命运相连、休戚与共。
万达主题乐园有岩党家的30亩地。那140万的楼房、23万的轿车还有岩党梦想中的4层新房，都倚仗这些土地。不过，他还是嫌钱少，在他口中“一亩地才四万八（千元）”，但是在其他人嘴里，这个价格变成了“六万三”甚至“八万五千八”，每年每亩地还有3000多元的分红，不过那是5年后的事儿。
据说，仅在曼沙寨所在的曼沙行政村，万达便征地2000多亩。菠萝地的赔偿以2元/个来计算，一亩栽种5000株，一亩赔偿下来不过1万。但收购下来，多花了2倍的钱——农民在地里塞进更多的菠萝种，种得果实都长不大了。
村子陡然富裕起来，游人也瞬间蜂拥而至。每天早晨，40多辆大巴车陆续开到佛寺旁的操场上，客人们好奇地在佛寺前拍照，然后被导游带去老房子里看傣银。岩党和导游之间达成了默契，他每月收1800元，任导游带着“傣银”和客人走进老房子，他烧点水给游客喝。至于导游卖了什么，他不管，也与他无关，哪怕导游4月2日一天就卖出了6万元的银器。
岩党也不关心300米开外的乐园是个什么模样——那是他孙子岩华关心的。岩华刚从水乐园回来，开业7个月来，他第一次去那儿。曼沙村人并没有因为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而受到宽待，高峰日成人238元、儿童168元的门票是免不了的，纵有家财百万，也嫌这价格贵了些。
但对另一些人来说，高额的门票是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有人在“扫码+转发朋友圈立减18元”的宣传板前多看了几眼，一位年轻女子走过去：“买票啊？我这180。在那里买，你再怎么扫（二维码）也要220。”她随即迅速塞一张名片到对方手里：“在景洪有什么需要就联系我。”名片上，她是“小黄”。
做这份工作得机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黄遇到了两位带着孩子的妈妈，脖子上挂着救生圈，一看便知要去水乐园。这是她喜欢的对象，妈妈们总是要精打细算些。一位妈妈跟她来回了几次，但另一位妈妈却觉得在售票口买票更保险一些。5分钟后，保守的妈妈赢得了“战争”。这两对母女刚走，小黄就逮住了一对小情侣，女孩子节约又主动，你来我往几句，拖着男朋友跟小黄进了园。
小黄还有很多同伴，他们在售票口附近转悠，细细打量每一个“潜在顾客”，随时准备伺机而动。小黄不是最会招揽生意的那个，一个中年男人刚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门票，就被一个戴着宽檐帽的中年女人给抽走：“先给我用用。”她“搭”上了一个小团队，是十几个人的自由行游客。
“宽檐帽”跟游客交涉那会儿，小黄站在一边看了几眼，这一单比她这个下午在园区里进出三四趟有效率得多。不过，她大概认为这笔生意看也看不来，又继续游走在门口，寻找进园的游客。
据说，前几天，主题乐园的警务室又逮住几个倒票的“黄牛”，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小黄。
地产
年轻的女孩想成为万达的置业顾问，更多人因为这谋生的工地而背井离乡。
在乐园里，能遇上千奇百怪的人。
4月1日中午，一位大爹朝着售票窗口那边大吼：“会不会做生意啊……”他双手叉腰，脖子微微朝天仰着，对着30米外的一家商店怒目而视。他在商店里买了一顶帽子，因为口渴，附近没有水店，找售货员要一瓶，人家不给，便气冲冲地从商店出来。
燕子拿了瓶水给他，劝他消消气。大爹指着主题乐园怪石嶙峋的大门问：“这个门太小气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等燕子回答，他自顾自地回答：“这个乐园面积很大，设备也很够。这个门虽然外面看起来不算小，但是跟里面一搭，就显得小气了。”
燕子是万达售楼部的兼职，还是西双版纳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最近四五个星期的周末，她都守在乐园门口，为有意买房的游客做介绍、登记。
她之前在城投做兼职，“万达好了，城投那边也就冷了”。
燕子觉得，将来能成为这里的置业顾问最好不过。她很努力，她坐在乐园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人群来来往往。虽然问路、问厕所、问票价的人比问房的人更多，她还是应对得温柔又细致，也把万达的房产项目介绍得很到位。
开业半年，万达楼盘已经卖到第六期，每期房子有48-50套，算下来也已300多套。相对景洪连三线都算不上的城市级别，万达的房价很贵，且越看越涨，开业不久房价才四五千元一平方米，现在每平方米报价已达6000元。
买房的人像是约好了一样，以地域划分买房。据说，第一期的房主以景洪人为主，二、三期昆明人居多，四期东北人来了，五、六期则轮到湖南人、江西人了。
五、六期靠近万达中学和小学，位于整个度假区的中心地段。4月4日，版纳州允景洪小学万达校区刚好轮到李干沙值班，正值清明假期，学校很安静。小学从一年级开始招，招收了300多学生，2/3是本片区的孩子，1/3来自外地，多是在万达买房的北方人和湖南、四川孩子。对面，招收了200多学生的版纳一中万达校区也大概如此。
西双版纳的外地人，最多的是东北人和湖南人。东北人喜欢这里的暖和气候，而湖南人则与西双版纳牵绊了半个多世纪。1959年底至1960年初，在提出将西双版纳建成我国第二个橡胶基地之后，4万醴陵、祁东的农村劳力挑着子女、扶着年迈的长辈，远离故土，来到这片温暖之地。
现在，那些被蓝白色施工板围起来的大工地，提供了许多谋生的机会，同样成为许多人奔来的缘由。这是思茅人李树才在景洪的第十年，他觉得自己混得还不错，在蓝盾保安公司900号人里，他是个中队长，手下管着60个人。他和另外30来人负责整个万达片区的安保工作，现在驻守在住宅项目工程门口，“管好里面的材料”。
这个时节，他不用太操心——现在是工人最少的时候。住宅项目差不多盖起来了，留下的多是粉刷外墙的工人。但是，仍有许多摊主一大早准备好午餐，为工人提供餐食。在中午的一个半小时里，位于两个工地间的丁字路口，集中了12家盒饭和10家矿泉水、饮料小摊。
谋生
失意的张学农，在用脚步丈量他的谋生之路；孤独的东北阿姨，在这片陌生的温暖之地寻找慰藉。
美丽的西双版纳，容得下谋生的人，也容得下人的失意和孤独。
4月4日，张学农肩挑两个木箱，小铁锤敲击在小铁凿上发出“叮叮叮”的声音。这声音单一且尖锐，在让人昏昏欲睡的炎热下午，显得异样清亮。
张学农是做麦芽糖的匠人。蔗糖在临沧双江熬制，来回一趟就700公里。这个下午，他又围着万达走了6公里。他是四川内江人，像大多数四川人那样走南闯北。他在新疆干过煤矿，在广州磨过宝石，在重庆的35层高楼上刷过墙面。
在景洪，张学农挑着麦芽糖走过每一条街和每一道巷；偶尔，他会坐上去勐仑、勐养、大勐仑的班车，再沿街叫卖。如此大体力的奔波并不意味着同等的回报，40元/斤的麦芽糖，刨去房租、旅馆费、交通费和餐饮费，每斤糖能赚20元钱，就算是大好了。
1个月前，他挑着芽麦糖走在新桥夜市场，被一位女士拦住了，她是万达员工。几天后，他被喊到万达度假区的酒店里，摆了两小时的摊，游客要吃，就敲一点。临走前，他收到500元报酬。正因此，张学农对万达的印象很不错。
这天一早，他原想在万达这边，生意会好一些。但他失算了，路线沿途大多是工地，天气热，工人们不爱吃；再者，40元/斤的糖对工人委实贵了些。这让他有点失望。下午2点，他坐在万达公交专线的“万达酒吧街”站台里，长吁短叹着，来回打量眼前那条叫“万景大道”的马路，名字很符合这路的气质——傣家风格的楼房矗立路旁，偶见白象驮着摩尼宝静立在绿树红花之中，确有万般景致。
他突然恨恨地说：“我觉得这个社会太不公道，有钱的人太有钱了，没钱的人就太可怜。”他环视着周边商铺，他不晓得这个度假区属于谁，但能建起这么一个地方的大老板，“一定很有本事”，而他，“挣一辈子钱，也别想在这里买个门面”。
张学农不知道，在这里买下房子的人，也有自己的孤独。
燕子见过那个人的孤独。买房的是位62岁的东北阿姨，在万达买了一套48平方米的单身公寓。一次街头表演，她看到燕子跳得好，就拉住她：“小姑娘，你比我跳得好，你教我，一小时80块。”她跟万达售楼部打了招呼，把燕子拉到了她家。
但阿姨没有跳舞，反倒拉她去逛了超市，然后跑了6公里去市中心喝醋米线。燕子回学校时，她塞过来100元。此后，燕子时不时能收到阿姨发来的信息：“姑娘，过来吃烤鸡腿。”“姑娘，我在万达广场吃爱伲牛肉。”有次，她拿着一件白色T恤跑来：“姑娘，我逛街看到这件T恤啊，越看越喜欢，就买回来了，你看合不合适？”径直拉着她去厕所试衣服。
燕子猜想，她大概很孤独。燕子建议她养狗，但她说自己腿不好，嫌狗太爱动；建议她养猫，她又说：“猫又不会摇尾巴，也不会讨好我，养它干嘛？”
未来
工地上堆放的木箱，是1.37亿元订单的一角，他们随着“万达”二字而来。
高温天气让李树才有些失神。他像只猫一般，郁郁寡欢地看着远处在建的住宅工地。眼前的景象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那是烈日烤出的热气在摇曳。
工地里关于“欠薪”的传闻甚嚣尘上，李树才倒是很维护王健林：“王老板不会欠工资的，他那么有钱。”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王健林“全世界20大富豪之一”的头衔有点浮夸。不过他想了想，又改口：“他是中国首富，占个全世界前20还是可以的嘛，毕竟中国这么大嘛。”
他守护的那片工地，一台打着“中国建筑”标语的塔吊，折成了三折躺在工地上，2个月前，它被拆卸下来了。即便躺下来，它也显得很庞大，成堆成堆的木箱子垒在它旁边，远远看上去，像是随便放置的火柴盒。
有段时间，挂着江苏牌照的大货车，驰骋3000公里来到这儿，将这些装着控制柜、对重架、电器部件的木箱子一车一车地运进工地。这些设备来自康力电梯，是1.37亿元订单的一角。
2013年10月21日，康力电梯发布《关于与大连万达商业地产股份有限公司签订2013-2014年度电梯设备供应和安装集中采购协议的公告》，成为西双版纳万达国际度假区、安阳万达广场、内江万达广场等5个项目的电扶梯供应商，提供了381台量身定制电扶梯产品。这个订单金额约1.37亿元，年均0.68亿元，占公司2012年度经审计营业总收入的7.50%。对康力电梯是件大事，因为它“开启了在中高端商业地产项目的合作之门”。
与乐园一路之隔的红木珠宝城，也很清楚万达的影响力。在围挡上，它打出了“我与万达仅有一步之遥”“零距离无缝对接 一步皆领先”的标语。在海报上，这个占地20万平方米的项目功能与万达度假区接近，是一个“吃住行娱购游一站式旅游服务商业中心”。
不过，万达广场背后的沿街商户，似乎不太想提起他们选择这里的原因。他们心照不宣地让广西人何力成为他们的“发言人”，一致指向了药材店：“去问他，他很会说。”
何力原本做建材生意，经济不景气，他得闲游山玩水，就留在景洪做药材。药材大都出自云南本地，玛卡、三七、天麻、百花蜜和辣木，风险不大又落得清闲。去年10月，他来度假区考察了3次，这里虽然远离市区、人流量少，但“万达”这块金字招牌令他充满信心。
7个月过去了，何力的信心变成了牢骚：“这里够宽、够大、够高端，但是它对客户的定位比较单一，酒店配套不足，是严重的失误。”万达度假区自建三个酒店：六星级的文华，五星级的希尔顿逸林和皇冠假日。在携程网上，最便宜的房一晚上560元。在何力眼里，这个价格阻碍了游客留宿。他觉得“应该像告庄和曼弄枫那样，遍地都是百十来块的酒店，游客住在哪里，逛街、购物也就在哪里”。
但是，提出“休闲度假游”，提出“至2020年，旅游到访人次达到2亿人次，旅游产业年收入超过1000亿元，超越迪士尼，成为世界旅游企业中的巨擘”的万达，自觉无法走回“传统观光游”的路子。只是，要在这个传统观光游氛围浓郁的地方开疆扩土，不管是万达，还是何力，都需要时间。
万达也需要活力。在万达广场里，音乐是这个入驻166个品牌的购物中心的主角。二楼意尔康门店里，播放着凤凰传奇的《自由自在》——“勇敢向前走，永远不回头”。三楼万达动漫城里，是TFboys的《大梦想家》——“一个一个梦飞出了天窗，一次一次想穿梭旧时光”。
动漫城里，一个男孩正在赛车座位上，眼睛盯着屏幕。他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得避开货车、小轿车和路上的障碍物，得追上前方的红色跑车，然后又防止被追上。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看到即将撞上前方的大货车时，尖叫声提到了嗓子眼，可男孩避开了。
最后，屏幕上出现了“Win”，女孩双手搭在男孩的肩上，笑了笑。而这个用了3分15秒577毫秒跑完21公里、最高时速达到247公里/小时的男孩，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