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换形乞丐
西蜀李墨庄太史，我曾在吴江令何君的公寓见面。当时众多宾客在座，各自说起旧事。
李太史就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疯乞丐，名叫金蛮子，带着妻子在吴地要饭，晚上寄宿在十王殿的左廊下。有一天，金蛮子要饭时到了一个富贵之家，回来之后，便只管痛哭。妻子问他哭什么，他说：“人活在世上，都是七尺之躯，可富贵家的人好米肥肉吃得饱，绫罗绸缎穿得暖，每天怀抱娇妻美妾享乐；而我却挨饿受冻，如此难熬。狠心的阎王老爷，为何这样不公道？”当晚，仍在廊下睡觉。只见十王召他进殿，对他说：“你不要抱怨，我为你更换一下。”说着，命鬼判先换了他的舌头，说：“这是当年某大将军吃烤驼峰时的舌头，换给你，用来尝山珍海味。”又换了他的肩背，说：“这是当年某王侯披青凤毛皮裘时的肩背，换给你，好披绫罗绸缎。”又命令换了他的下身，说：“这是当年汉皇帝入温柔之乡，占后宫三千粉黛时的下身，换给你，可以享受皓齿蛾眉的佳丽。”金蛮子听了大喜，叩头谢恩后出了殿堂。
第二天，金蛮子醒来，妻子给他端来残汤剩饭。他大怒说：“我以后连珍羞美味都吃得腻，怎能用这些东西弄脏我的舌头！”妻子又把他平日穿的破袄递过来，金蛮子又大怒，说：“我以后要身披锦绣，不要拿这个破东西弄脏我的身体！”妻子听了，便说了他几句，金蛮子更加恼怒，说：“我马上就要金屋藏娇了，看你这个黄脸婆子以后到哪里去送破袄！”妻子听了，很吃惊，赶快询问是怎么回事，金蛮子把昨夜的事连吹带夸地说了一遍。妻子听了大笑道：“如果是这样，那你却忘了一件事！”金蛮子问：“什么事？”妻子答道：“你浑身都换了，却只未换个富贵的命！”疯乞丐顿时语塞。
这或是太史一时的游戏之谈，但是世间不做疯丐的人，少有！
41，菜花三娘子
江苏宜兴北乡有一个女鬼祟，叫做“菜花三娘子”。据说她是五圣第三郎【五圣即五通】的妻子，因为是跟别人私奔出来的，所以她始终不敢到城里去，只是在乡间诱惑那些男子。
北乡有一个老翁，他有个儿子名叫福郎，在一个春天，福郎一个人在田埂上行走，看见迎面走来一个妇人，虽然年纪稍微大了点，但风韵犹存。两个人在狭窄的路上交错而过，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福郎用手握了一下女子的手腕，女子咯咯一笑，就拉着福郎带他一起走了。
二人走到一座房子前面，这座房子没有客厅，只有一个小卧室，室中有一张白木床，床上枕头被子俱全。女子把福郎按倒在床上，自己也和他并排躺在一起，脱掉下身的衣服，主动向福郎迎去，福郎初经人事，什么也不懂，妇人就用手引导他。但福郎毕竟不熟练，很快就结束了，妇人笑着坐起来，再看福郎，已经睡着了。福郎的父亲因为儿子一直没有回家，就出来寻找，找到田埂上，发现儿子赤身裸体地躺在水沟中，睡得正香，于是老翁只好把儿子扶回家中，福郎又睡了很久才醒来。这天晚上，福郎正躺在床上，看见妇人掀开帘子进来了笑着说：“你这个痴郎，今天你的表现真叫人扫兴，现在你敢不敢重整旗鼓，与娘子军连夜再战了？”说完就上了床，钻进福郎被窝中，但福郎很畏缩，女子只好像白天一样，主动向福郎迎上去。没过多久，福郎精疲力尽，败下阵来，女子嘲笑他说：“我这样尽力地教你，你还是那么不中用，看来你是个天生的疲兵。”说完，悄悄离去了。第二天晚上，妇人又来了，给福郎带来一种药，福郎吃了以后，整夜与妇人鏖战，不知疲倦。妇人高兴地说：“靠着药力，你长进得多了，看来孺子可教。”从此以后，妇人天天晚上来找福郎，福郎渐渐瘦弱下去，身体越来越弱，福郎的家人看到这种情况，十分焦急，但无论画符还是请法师驱邪，全都没有用。
福郎有个姐姐，嫁在城中李氏家，不幸被五圣第三郎缠住，也快要死了，女婿让两个健壮的仆妇抬着她，连夜送回家，希望这样能躲开五圣三郎的纠缠，福郎的父亲因为儿子病入膏肓，本就忧心如焚，看到女儿也成了这副样子，更是火上加油。当天夜里一更时候，老翁看见妇人进了儿子房间，又来了个男子，就是五圣三郎。五圣三郎将老翁的女儿搜了出来，抱在怀里，正打算奸污，忽然看见“菜花三娘子”从福郎房间里出来，不禁勃然大怒，放下老翁的女儿，赶上前一把揪住“菜花三娘子”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说：“你跟人私奔，害得我找了你十几年，原来你却在这里宣淫！”说完，打了“菜花三娘子”几百个耳光，妇人被打得趴在地上，哭着请求饶命，三郎扭头看着老翁的女儿，叹口气说：“被我奸污的女子太多了，我妻子不守贞节，这是上天对我的报应，你赶紧回你丈夫家去吧，夫妻从此团聚，从今以后，我要先把这个恶妇杀掉，然后就隐居荒山，没有脸到你家来了。”说完，拖着妻子就走，从此以后，两家的鬼祟都消失了。
42，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道原来叫什么名字。他的哥哥叫草鞋三相。吴地一带习俗，在除夕夜前设祭品款待神明完毕，就要供奉草鞋三相，用香烛纸表来祭祀。虽然不算正神，但也是紫姑【司厕之神】、马公【五通的差役】一类的神。弟弟依仗哥哥的势作威作福，为祸一方。临顿里有某姓女子，自幼丧失父母，十九岁还未出嫁。一天晚上看到一个男子，穿戴着棉袍乌帽，像极了高官贵客，只是双脚下拖着一双草鞋，颠跌着上门来。女子惊恐就要呼叫，舌头已经堵住嘴了，又四肢疲软，难以抗拒，被连拖带拽上了床，任其轻薄。他说：“我是草鞋四相公，和你有缘分，要是能顺从我，会给你带来福气。”完事后，天还没亮，就匆匆离开。
第二天晚上，草鞋四相公带了四五个人过来，备酒畅饮，让女子跟着坐在末端。在座当中有个客人，性格有些憨跳，不停在座位下用鞋子去碰女子的脚。女子因为羞涩躲避站起身来。四相公有所察觉，说话责备那个人。那个人便说：“尊夫人一双绣鞋锦袜，只适合配皂靴。和穿草鞋的人作伴侣，很是不搭调。”四相公怒目而视。旁边一个客人说：“草鞋党虽然稍欠风雅，但恐怕近日的破鞋党，也不是上宾。”所有在座的人都拍手大笑。四相公稍微有所舒缓，于是拿大酒杯作行酒令：后面有调戏他新娘子的人，连喝三杯。不一会儿，又有客人又发起狂来，剥盘中的果子，拿来丢向女子。四相拿起杯子要他喝。客人拿出百钱放在桌子上说：“我喝酒不行，希望拿此赎罪。”四相公笑着放进袖子里。众客都说：“真鄙视你！一百文钱就卖了新媳妇，真是草鞋人的本性！”于是哗然而起，一哄而散了。
四相公留宿在女子家，深以自己的草鞋为辱，翻来覆去十分不悦。之后就离开了四五天没有再来。忽然一天晚上，他穿着吉莫靴，铿锵有力地又来了，翘起脚放在女子大腿上，左右顾盼，自豪地说：“我如今知道乌靴【古代官员所穿的黑鞋】为何能如此得势了！一穿上脚，就感觉趾高气昂了不少！”正要脱靴就寝，突然有个黑脸赤须的人推开房门进来，说：“贼狗奴，还我靴子来！”四相公惊惶地趴在地上。黑脸赤须者说：“我钟某人【此人即钟馗】，读书成为进士，因此奉上帝的旨，穿吉莫靴，修饰外观，你一个市井无赖，幸好你的哥哥以草鞋起家，你应该恪遵家法，守着你那双破旧鞋，怎么敢盗取我的器物，假冒成士林文人，在人家的闺闼作淫乱的事，罪有何饶恕？”命他脱去靴子，钟馗用两只手倒着提起四相公的两只脚，大笑说：“这么一双泥腿，能消受多少福分？”砉然的一声，钟馗就将其撕成两半，咀嚼着吃了，最后提着靴子离开。女的吓晕过去，半天才苏醒过来。后来她嫁给乡里某氏，劝丈夫一生都不要穿皂靴，因为覆车之鉴就在前。
43，讼师说讼
江南有很多善于诉讼的人，在吴下一带最盛。有一对父子，性情贪婪狡诈，最擅长给人写讼词。一天，父子梦见鬼卒把他们拘押到阎王殿。阎王靠着书案，先审问父亲，说：“士、农、工、商，各有各的固定职业，你为何要写讼词？”父亲回答：“难道是我爱打官司吗？人们用金银、礼物来诱惑我，我一拒绝，他们就双眼冒火，我不得已只能答应。”阎王接着又审问儿子，儿子说：“这是你的过错！假如使我生来手就笨拙，怎么能写状词呢？”
阎王又问：“你们有什么本领，能颠倒黑白？”父子回答说：“这不难。比如柳下惠坐怀不乱，可以当做强奸来处理；管仲接受骈邑，可以当做侵夺田产来处理。”阎王说：“这就是把直的诬陷成曲的！那怎样才能把曲的变成直的？”父子答道：“这更不难。比如傲象杀兄长，可以说成是遵照父命；陈平勾搭嫂子，可以说是因为嫂子落水他去救援。”阎王说：“原来如此啊。那你们是如何欺瞒听讼的官员的呢？”父子回答说：“只要按一定的方法去欺骗，把假话说得合情合理就行。颜回也曾被孔子怀疑，曾子的母亲也不能完全相信儿子。更何况坐堂审案的官员，明镜高悬的能有几个？一推二问，多被一些细枝末节所迷惑，又被佐证所牵制。我们碰到廉洁正直的官就挟制他，碰到残酷贪婪的官就与他结成一伙，几乎没有行不通的时候。”
阎王大怒，命牛头鬼挖去父亲的双眼，砍断儿子的两臂，仍让鬼卒将二人押回阳间。父子俩醒来后，便真的像梦中经历的，父亲没了眼睛，儿子缺了胳膊。官府听说了这件事后，都说他们父子既然遭受了阴间的责罚，以后打官司的或许会少些。几天后，官府派差役前去打探。只见那些要打官司的人，手捧金银财物，在那父子俩的堂下排成一圈等候。那父亲面向南坐在一个榻上，合着双眼，喃喃口授；他儿子则在旁边横放一个几案，用脚趾夹着一支笔，运写如风。差役回去报告，官吏们感叹地说：“即使州县长官全变成活阎王，这样的人也根除不尽。可怕。”
44，名妓沽名
贡生黄竹浦进京赶考，路过吴桥县，友人带他前去拜访本县名妓祝庆娘。到了一看，粉墙朱户，颇为气派。随即，有一位须眉苍白的老仆招待他们坐下喝茶。喝过茶，一老妪陪他们说了会儿闲话之后，引入内室。只见内室墙壁上挂满了名人题赠的字画。屋内陈设，一如书香人家，相当讲究。这时有一位丫鬟向他们报告：“庆娘昨晚醉酒，但已经起来了，正在窗边梳妆打扮呢。请两位贵客稍候。”过了好一会儿，又有一小丫鬟出来通报：“庆娘梳妆完毕，因为犯春困，在床上小睡一会儿，请等一下，她睡醒后就更衣出来见面。”又等了好久，终于，老妪出来卷了帘子，两个丫鬟搀扶着庆娘出来了。黄竹浦赶紧打量，只见：“面粉斑斓，唇脂狼藉，累然硕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仿佛运粮河槽船过闸。”这位贡生和他的朋友当时就大惊失色。黄竹浦回头对他朋友说：“这样的名妓，羞死章台【青楼】了。”话音未落，发现朋友因为后悔事前吹嘘过头，已经偷偷溜走了。
不料，名妓庆娘并未感到丝毫的惭愧不安，反而从从容容说出一番道理。大意是，名妓跟名士相当。名士靠三寸笔管，驰骋文坛，使天下人想望其风采，人们重视的，是他们肚子里的文才；名妓之所以为名妓，不在于脂粉涂抹之后的假面目，而在于床上功夫——跟名士做文章的秘诀一样，也是开合、缓急、擒纵那一套。一试之后，这位黄竹浦先生果然流连忘返，不到半个月，身上带的钱财悉数花完。再也无法进京考试，只得狼狈地回了老家。
45，泥傀儡
粤西柳州府有一座土地庙，庙内廊下塑一座神像，其相貌极其丑陋，身着紫袍角带，当地人都叫它为泥傀儡。此神极通人情，遇到廉洁奉公的郡守，它的两只手就收入袍袖之中；如有贪赃枉法者来上任，它就伸出双手，作出要钱的样子。过去有某公来柳州任职，此人贪得无厌，泥傀儡双手竟伸出袖外一尺多长。某公闻讯，为掩人耳目，便秘密地派心腹于深夜来到庙中，硬将泥傀儡的双手塞入袖内。第二天再去看，双手又伸出袖外，而且又长了五寸，手指紧握竟无法掰开。某公极为惭愧，准备了牛羊、绢帛等供品，前去庙中祭祀。不到十天，泥傀儡的手渐渐松开，又过了几天，双手逐渐缩入袍袖之中。某公暗暗高兴，以为神灵也吃贿赂，殊不知自己已在朝中遭到弹劾，新任郡守庞公已经来此赴任。庞公，名廷骥，是我的表姑夫，由中书升任主政，出朝担任柳州郡守。他性格颇洁身自好，从不同流合污，所以泥傀儡有顶兆。一天，泥傀儡的双手突然露出袖外，庞公闻讯大吃一惊，便自己反者、检查。原来是下属官吏送来两桶荔枝，其中藏了三百钱，而庞公不知底细，误收了馈金。庞公急忙退回那三百钱，泥儡的双手顿时退入袖内，从此以后，直到任满离职，庞公未收受过一文钱。
46，石赑屃
吴门小桥里有弟兄两人，一年春天，同游沧浪亭。经过学署门前，看见石碑底下有一个赑屃，两人不认得它，误以为是乌电，便争相摸它的头顶，问道：“你前生前世做了什么坏事，以至于现在还要如此在人面前出丑！”说罢，两人大笑而去。后来，两兄弟的母亲作寿，晚上在家中请来戏班，表演《鸿门宴》等剧目，前来祝寿的宾朋满座。戏开演后，忽见场上樊哙提刀直奔前来，主人及宾客个个惊慌失色。只见樊哙大声呼道：“我是赑屃神，本为龙的儿子，上帝因看我有勇而无文才，所以命令我在学署门前背负石碑，以便有机会窥视文墨。不幸我的形象不雅，可贼奴小人竟将我误认为龟，妄加耻笑。你们俩不过是市井无赖，平日不学无术，真所谓是神似非形似。你们俩不自量，没有自知之明，反让我在众人面前出丑。今天祝寿的客人都在座，我且与你们决了此案，说完，提刀便要砍杀。两兄弟见此情景，赶忙趴在地上请求饶命，客人们也纷纷代他们苦苦裒求。樊哙这才扔掉刀，大笑道：“姑且饶了他们。”随即又登台，继续演了《鸿门宴》，依旧是剧中的樊哙。事后有人问演樊哙的人，他却对发生的事什么也不知道了。吴郡因此而宣扬传说此事，大家对两兄弟都十分鄙视，不足挂齿。以后，兄弟二人因祖上恩泽授官入监，人们还称呼他们为“衣锦荣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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