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记载，汉高帝十一年（前196），刘邦回到洛阳，听吕后说已将淮阴侯韩信除掉，“且喜且怜之”。1他欢喜的是终于将能与他争帝位的潜在敌人杀死，可怜的是韩信在他打江山中立下的汗马功劳，没有韩信，他很难在与项羽的战争中获得胜利。我觉得这种怜悯之心也是刘邦具有人性的一面。所以，刘邦登基之后，除了想方设法除掉能与他争帝位的潜在敌人外，如韩信、英布、彭越等，对于过去的敌人，包括一些企图致他于死地的敌人，也能予以赦免。这不仅仅是他为了笼络人心，巩固汉室江山，也是他滥杀人命的兽性另一面——人性的表现。
楚汉战争中，楚国人季布为项羽麾下五大将军之一，在与刘邦的战斗中，“数窘辱帝”。2也就是多次将刘邦围困住，并竭尽羞辱之能事，使刘邦十分难堪，刘邦对他恨之入骨。消灭项羽后的汉高帝五年（前202），刘邦下发了史上最牛逼的“通缉令”：“帝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3告发季布的奖一千金；隐藏的，灭其三族。如此严酷的处罚，谁敢隐藏呢？还真有。
季布得到通缉他的消息后，剃去头发，用铁箍卡住脖子当奴隶，把自己卖给鲁地的大侠朱家。朱家人心里明白这个人是季布，就将他买下安置在田庄中。朱家随即到洛阳去走滕公夏侯婴的后门，请他将三点不杀理由找机会给刘邦说说：一是季布作为臣僚各为其主，这是常理，没有任何罪，你不可能将项羽的臣下全都杀掉。二是如今皇上刚刚取得天下，便借私人的怨恨去寻捕一个人，会显露自己胸襟的狭窄。三是季布是一个贤能的人，朝廷悬赏寻捕他如此急迫，这是逼他不是向北投奔胡人，便是往南投靠百越部族。忌恨壮士而以此资助敌国，这不是在逼出另一个伍子胥吗？滕公待时机有利时，用“三不杀理由”向刘邦进言，刘邦便赦免了季布，召见他，并授任为郎中。
公元前200年，刘邦遭匈奴“白登之围”，险些丢了小命，后采用陈平的“美人计”：用画着的美人对单于的夫人阏氏说，皇帝被围，准备将此美女献给单于，阏氏怕失宠就给夫君吹枕头风，结果刘邦逃出重围。12月，返回首都长安，路过赵国。
赵王张敖对刘邦行作为女婿的礼节，十分谦卑，然而，“上箕倨慢骂之”。4刘邦不像一个丈人佬，更不像一个皇帝，倒像一个老流氓，两腿笔直叉开坐着，双脚搁在桌子上，态度轻慢地责骂张敖。赵王倒是没什么，赵国相国贯高、赵午等人都怒火中烧，说道，我们的大王受得如此鸟气，真是个懦弱的王啊！随即劝赵王说，天下豪强并起，贤能的人先称王。现在您侍奉皇帝非常恭谨，而皇帝却如此无礼，请让我们替您把他杀了！张敖咬破自己的手指流出血来，说道，你们怎么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呀！先父亡国后，依赖皇帝才得以复国，德泽之所以能流传给子孙，一丝一毫都是皇帝给的，希望你们不要再这么说了。贯高、赵午等人都相互说道，这是我们的不是了。我们的大王是忠厚的长者，不会背弃恩德。况且我们的原则是不受人侮辱，而今皇帝侮辱了我王，所以想要杀掉他，又何必连累我王呢。事情干成了，则功归我王，事情失败了，则我们独自承担罪责罢了。
第二年冬天，刘邦讨伐韩王信的残余势力，经过赵国的柏人城，赵相贯高派人藏在厕所的夹墙中，准备行刺刘邦。刘邦正想留宿城中，忽然心动不安，问这个县叫什么，回答说叫“柏人”。刘邦认为，柏人，就是受迫于人，“遂不宿而去”5，躲过了一劫。
公元前198年，贯高的阴谋被他的仇家探知，向刘邦举报这桩弥天大案。刘邦敕令逮捕赵王及各个谋反者。赵王属下赵午等十几人都争相表示要自杀，只有贯高反对自杀，怒骂他们说，谁让你们这样做的？如今赵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而被一并逮捕。你们都死了，谁来申明赵王不曾谋反的真情？于是被关进胶封的木栏囚车，与赵王一起押往长安。“高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搒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6贯高承担全部责任，一直说只是我们自己干的，赵王的确不知道。就是被狱吏拷打鞭笞几千下，又用刀刺，直至体无完肤，贯高的口供始终不变。吕后几次说赵王张敖娶了公主，不会有此事。刘邦怒气冲冲地斥骂她，要是张敖夺了天下，难道还缺少你的女儿不成，不予理睬。
廷尉把审讯情况和贯高的话向刘邦作了汇报，刘邦感慨地说，真是个壮士，就问谁平时和他是哥们，叫他用私情去探听一下贯高的真实情况。中大夫泄公和贯高是老乡，平常很了解他，人们都说他“言以义自立，不受侵辱，重于然诺也。”7刘邦便派泄公持节去贯高的竹床前探问，泄公慰问他的伤情，气氛搞得像平日一样欢洽，便套问说赵王张敖真的没有谋反计划吗？贯高回答说，以人之常情，难道不各爱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吗？现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难道我爱赵王胜过我的亲人吗？因为实在是赵王不曾谋反，只是我们自己这样干的。又详细述说当初的谋反原因及赵王不曾知道的情况。于是，泄公入朝一一报告给了刘邦。正月，刘邦下令赦免赵王张敖，废黜为宣平侯。
刘邦称赞贯高的为人，便派泄公去告诉他，张敖已经放出去了，同时赦免贯高。贯高却说，我被打得遍体鳞伤，之所以不死，就是为了表明赵王张敖没有谋反。现在赵王已经出去，我的责任也尽到了，可以死而无憾。况且，我作为臣子有谋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么脸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杀我，我心中就没有愧疚吗？于是掐断自己的颈脉，自杀而死。
司马温公评论说：“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8
公元前196年，韩信被吕后斩杀，刘邦问她韩信临死有什么话，吕后回答韩信说后悔没用蒯彻的计谋。刘邦马上想到齐国的能说善辩之士蒯彻，便诏令齐国逮捕蒯彻。蒯彻被押来后，刘邦问他你教韩信造反吗？蒯彻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教过。那家伙不听我的计策，所以才自取灭亡，落到这个狐死狗烹的地步；如果用我的计策，陛下怎么能够杀了他呢？刘邦勃然大怒，气得乱跳并大叫：煮死他！蒯彻大喊道煮我实在冤枉！刘邦没好气地说，你教韩信造反，还有何冤枉？
蒯彻说：“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烹之邪？”9意思是说，秦朝失去民心，失去江山，天下人都起来争夺，有才能、动作快的人能先得到。古时盗跖的狗对尧狂叫，并不是尧不仁，而是狗本来就要对不是它主人的人叫。当时，我作为臣子只知道有韩信，哪知道有陛下啊。为了救命，蒯彻把自己比作狗，缺乏一点凛然之气。他接着又说，天下磨刀霍霍，想做陛下这般大业的人很多，只是力量达不到罢了，您又能都煮死吗？刘邦听完后说，放了他。蒯彻也捡了一条命，看来刘邦还是一个懂道理讲道理的皇帝。
公元前196年，刘邦讨伐陈豨，要梁王彭越领兵一起前往。彭越害怕被杀而装病，另派大将领兵前去。刘邦大怒，彭越不听人劝，自己去见刘邦，被贬为庶民遣送到蜀地。路上遇到吕后，哭诉自己无罪，愿意回到故乡。吕后答应她的要求，将他带到洛阳，这无异于刚脱虎口的羊又入狼口。吕后对刘邦说：“彭王壮士，今徙之蜀，此自遗患；不如遂诛之。”10刘邦表示同意，吕后就要彭越的手下告彭越造反。于是，彭越被夷三族，并将他的首级挂在洛阳城头，下令有谁收尸的就抓起来。
彭越的大夫栾布出使齐国，回来后，在彭越的头颅下汇报了出使情况，祭祀后大哭一场。官吏将他逮捕，报告刘邦，刘邦亲自审问栾布，又耍流氓气痛骂一番，要煮死栾布。两旁的人正提起他要投入滚水中，栾布回头说让我说句话再死。刘邦问还有什么话？栾布大义凛然地说，当年皇上受困于彭城，战败于荥阳、成皋之间，而项羽为什么不能西进，只是因为彭越守住梁地，与汉联合而与楚为敌。当时，彭越不管倒向哪边，哪边就会胜利，与项羽联合则汉失败，与汉联合则楚失败。而且垓下会战，没有彭越，项羽就消灭不了。如今天下已经平定，彭越接受符节，被封为王，也想传给子孙后代。而如今陛下向梁国征一次兵，彭越因病不能前来，陛下就疑心他造反；未见到反叛迹象，便以苛细小事诛杀了他。我担心功臣会人人自危。“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烹。”11他最后说，现在彭越已经死了，我活着不如死好，请煮死我吧！栾布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说到了刘邦的痛处。刘邦并没有将他处死，而是认为说得有理，赦免了他并封为都尉。说明刘邦具有平民人性的一面。
我讲了刘邦赦免四个人的故事，来说明一个平民皇帝还未泯灭的良知，是不是就是一个仁慈的好皇帝呢？显然不是。他为了大汉江山，不仅赦免置他如死地的敌人，而且还杀死在战场上救过他性命的恩人。
被他赦免过的季布的舅舅丁公，也是项羽手下的将领，曾经在彭城西面追困过刘邦。短兵相接时，刘邦感觉事态危急，便回头对丁公说，两个好汉难道要相互为难困斗吗？丁公于是领兵撤还，饶了刘邦一命。等到项羽灭亡，丁公来谒见刘邦。刘邦随即把丁公拉到军营中游街示众，说丁公身为项王的臣子却不忠诚，是使项王失掉天下的人啊。“遂斩之”。12并说让后世为人臣子的人不要效法丁公。
司马光评论说：刘邦争天下时网罗人才，良莠并收。“及贵为天子，四海之内，无不为臣；苟不明礼义以示之，使为臣者，人怀贰心以徼大利，则国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断以大义，使天下晓然皆知为臣不忠者无所自容；而怀私结恩者，虽至于活己，犹以义不与也。”13意思是得了天下，不容许人怀有二心，处死丁公就具有很大的意义。可见，刘邦杀谁或者不杀谁主要是为了他的刘氏天下，当然，他要把我讲的四个人处死，我想在历史上也不会遭到什么谴责，当然也就没有我写出的这些想法。
注释：
1、2、3、4、5、6、7、8、9、10、11、12、13、《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391；359；359；379；381；384；385；385；391-392；392；393；360；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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