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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强的麦子

杭战勋

         那一刻,所有看到麦子的人,都忍不住吃惊地“哦”了一声;

         那一刻,麦子也被自己乖张的举动吓了一大跳;

        从娘胎里出来,他就没敢如此放肆过,就连放屁,他都是藏着掖着,让那一股子臭气在肠子里七拐八弯、细声细气偷偷往出溜。但是那一刻,他忍不住站了出来:他满头大汗、涨红着脸爬上街边一处高台,胸前挂着一张大大的纸牌子,牌子上用浓墨画了两个大大的字:冤枉!


         的确是够冤枉的,麦子没招谁没惹谁,结果刚一进城就把给老母亲买药的钱弄掉了:那些钱来得不容易,那是麦子熬了整整一个月通宵,在戏台子下卖瓜子香烟换来的,六百五十一块四毛八,给母亲买十副中药,还能给自己买一件新汗衫。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热了,洋槐花都快开了,麦子还穿着冬天的厚棉袄。热得受不住,他天天敞着怀。

        钱原本是装在棉袄衬里的口袋里的,准备进医院时,麦子觉着自己应该文明点,就把袄扣子给扣上了,扣上又想起自己没有衬衫,当着医生的面解扣子有点难为情,就又把棉袄扣子解开,认真想了想,又把扣子扣上,把衬里口袋里的钱掏出来,装在了外面口袋里。

    谁知道,就是这么一折腾,钱不见了。麦子起初以为是自己弄丢的,在医院走廊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十遍,连墙角的垃圾箱都翻了,还是没有找见自己的钱。找不见,麦子就一遍遍在医院走廊里来回找。

        一位护士看得不耐烦了,让麦子好好想想,钱究竟是丢了还是被偷了,麦子想不起。护士就走过来,看麦子装钱的棉衣口袋。

       麦子看人家细皮嫩肉,穿的护士服白得像雪,就担心自己破棉袄上的灰尘沾到人家手上,赶紧自己翻了出来,先是掏出一把黑黑的棉絮,再翻,除了一个窟窿,就什么也没有啦。

         “你口袋漏着呢!肯定是丢啦”小护士说。

         “丢不了,怎么能丢呢?漏也只能漏到袄里头。”麦子一急,就忘了人家护士是个小姑娘,就忘了自己棉袄里头没穿汗衫,就忘了讲文明,解开扣子让人家看他棉袄里头有没有破洞。

        结果他刚一敞开胸膛,那姑娘就像被狼撵似的,“哎呀”一声扭头就跑,喊了一声:“你这人怎么这样!”

        麦子还没反应过来,一位男医生闻声就走了出来:“你干什么!”

        “我,我没干啥,我找钱呢!”

       “找钱解衣服干啥,少在这儿耍流氓,快走、快走!“

       “我没有——”麦子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滚!”男医生冲了过来,麦子赶紧溜了。

       溜出医院,麦子觉着有点不甘心,就又走了回来,一位上了年纪的医生看见他,就说:     “你看你来来回回找了几十趟,这么找也不是办法,要是怀疑被偷了就报警吧,警察兴许能帮你!”

        麦子一想也是,就央求老医生拿手机帮自己报了警。

        110民警来了一了解情况,就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你连自己是丢了钱还是被偷了钱都弄不清楚,让我们怎么办?”

        是啊,到底该怎么办,麦子就有点茫然:“那钱是给我母亲买药的,没钱我拿啥买药啊?”

        “买药多少钱?”

        “五百八。”麦子说。

      “兄弟,一、二百哥几个就给你了,这得五百多呢?你是不是回家取一趟?”警察说。

       “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钱我全装上了,我哪儿还有钱啊!”

       “得、得,这样吧,我们看看监控,万一有可疑的人,我们想办法破案,给你把钱追回来,万一没有线索,我们先给你凑点,先买药吧”。

        警察调出了医院的监控视频,走廊里人太多,根本看不出哪个像小偷,警察摇摇头,一人从口袋里翻出一百元,总共凑了三百元:“兄弟,拿上吧,我们也是没办法,还有一家老小呢。”

        “不,不,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 麦子急忙把警察伸过来的手推开,“你们忙了这半天,还得贴钱,那成啥啦,这钱我不能拿。”

        “那好吧,你到所里写个报案材料,万一钱能追回来,我们打电话给你”几个警察说。

    麦子也觉得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跟着警察来到派出所。警察拿出笔和纸让他写报案材料,还特意叮嘱他写成“失窃”,不然没法立案。

        麦子自己想写,可又想不起来“失窃”两个字怎么写,警察耐心地教给他,让他坐在椅子上写。

        麦子担心自己破衣烂衫弄脏了人家办公桌,提出搬个椅子蹲到院子里写,警察同意了。

        麦子正蹲在院子里苦苦思索自己该从哪儿写起。冷不防,院子外边飞进一个破方向盘来,结结实实砸在了脑袋上。


         “哎呀!”麦子疼得大叫一声。

        几个警察闻声赶紧跑了出来,看见麦子的头上流了血,一个警察慌忙把他扶住,另两个警察追了出去。

       不一会儿,两个肇事者被带了进来,一个是四岁小孩,另一个,十五六岁,腿瘸着,嘴歪着,看样子就知道是个脑瘫儿。

     “你们俩谁扔的?”警察厉声问。

      “哇——”四岁的小孩吓得哭起来,另一个脑瘫儿傻站着,一声不吭。

      “问啥呀?找他们家里的大人。”另一个警察说。

       两个孩子的家人很快被找来了。

      “我家孩子才四岁,哪能扔动那么沉的方向盘,不是我家孩子扔的!”一位家长说。

      “我儿是个脑瘫儿,就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他知道个啥呀?”另一个家长愤愤不平。

      “这可是在派出所,我们都是亲眼看见的,方向盘砸了这个同志,我们追出去,房子外边就他俩在,你说,不是他俩还能有谁?”

       “就不兴人家扔了方向盘跑了?你们又没亲眼看见是我家孩子扔的!”

      “扔了不到一分钟,我们就追了出去,谁能跑那么快?不是你家孩子扔的是谁扔的?再说啦,法律上还有一条,高空坠物造成他人损害的,所有人或者管理人应当承担民事责任,找不到所有人或者管理人的,关系人承担共同责任,能够证明自己没有过错的除外。你能证明你家孩子没有过错?”

      “倒霉催的,我家孩子是脑瘫,没有民事行为能力”,脑瘫儿家长死不认账。

       “他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你有,你不是他的监护人呀?”警察愤怒啦:“把人家伤成这样,还不赶紧给人送医院?还在这儿吵?”

      两个孩子家长这才想起来,赶紧和警察七手八脚把麦子扶上警车送到医院。

      医生了解了经过,给麦子做了包扎,进行了全身体检,倒没啥大毛病,就是有点轻微脑震荡。“没啥,回家养养,过几天就好啦。”

        “轻微脑震荡是啥?”麦子担心有后遗症。

        “就是大脑受到震荡,有时候会感到晕,过一阵就好啦。”医生安慰他。

       医疗费用结算了一千八百多元,两个孩子的家长商量半天,一家出了一千二,一家出了六百多元了事。

       “他们得为我负责!我这好端端地受这恓惶干啥?”麦子问一声。

       “你是说赔偿吧?这事儿不归医院管,你得问警察。”医生说。

       麦子问警察,警察说,是得赔偿。随后就跑去问两位家长。

       “凭啥?这还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责任呢,我们给他出钱看了病就够意思啦,还想要赔偿?想讹人是咋的?”两位家长大动肝火。“即便是我们孩子干的,他们也没有民事行为能力,想告让他告去!”两位家长拂袖而去。

        警察无奈只能回来找麦子:“麦子啊,这事儿我们也是无能为力,这种事儿我们只能调解,人家不接受,你只能上法院进行民事诉讼。”

         “这么大点事儿还要打官司?你们是警察,还有你们管不了的事儿?”麦子搞不明白,这么件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也这么难?

        “我们的确是没办法,这事儿又够不上刑事,即便是刑事案子,要立案,我们也得移交到刑警队。”两位警察说,又翻了翻口袋,将三百元硬塞给了麦子,“兄弟,你自认倒霉吧!”

    麦子从医院出来,就觉着自己今天确实够倒霉的,钱丢得不明不白,就不说啦。这被方向盘砸伤,明明白白的事儿,临了还是不明不白?他觉着自己得找个说理的地儿。

        有个老头指点他,你去找政府吧,说不定政府能帮你想想办法。

        麦子果真就找到了区政府。区政府工作人员一听说是来告状的,就让他去找信访局。信访局工作人员一听他说事情经过,让他找派出所。

        “我就是在派出所内被砸伤的呀?”麦子觉得自己就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

        “那就找法院吧,这号事儿,我们还真没办法;要不就去电视台,给他曝曝光!”信访局的人说完哈哈一笑。

        麦子就觉得人家根本没拿自己的事儿当回事。他愤愤不平地出来,要去找区长。

        信访局的人赶紧拦住他:“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又不是不管你的事儿,是我们没法管,你再闹,我们把你送派出所去。“

         “去就去,我又不是没去过。”麦子觉得派出所的那几个警察还挺把他当回事儿。

         “是把你关起来”,信访局的人吓唬麦子,“你以为是让你去坐席呀!”

        正闹着,区长的车开了过来。

        “怎么回事?”秘书下来问。

        信访局的人介绍了情况。

        “赶快打发走吧,”秘书说,“区长要出去接省里来的客人,这人在这儿闹,算怎么回事儿?”

         “同志,来来来,你进来说,”信访局的人把麦子拉进屋里,“这样吧,看你也是个恓惶人,我们和你们镇上联系一下,想办法给你办个低保,你和你母亲生活也有个保障,赔偿的事儿,我们的确是没有办法,你要打官司,还得到法院。”

        “我就要个说法,我凭啥无缘无故被人砸一下。”麦子的倔强劲上来了,“镇上又没有人砸我,为啥给我低保?”

         “低保呀是国家给你个照顾,别人想办还办不上呢,我们这是替你想办法,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赶紧的,回去吧,我们联系好了让镇上的人通知你!”说完,信访局的人出去看了看,将麦子推出了门外,“我们快下班了!”

        大街上,人开始越来越多,大家都匆匆忙忙地赶路,没人注意到满脸委屈的麦子。

        “我凭啥让人白砸一下,”麦子愤愤不平地想。他越想越觉着自己冤屈。

        “小伙子,你印堂发暗,最近是不是正走霉运呀?”街边一个算卦的老头看见头缠绷带的麦子,觉着有机可乘,“我给你算算命,给你设闹设闹。”

        “倒霉呀!”麦子不想算命,想了想,又走了过去,问算命先生要了一张纸,写上了“冤枉”两个大字。

        算命先生起初还以为他要测字,一看麦子写了这么两个字,就慌忙想抢过来,没抓住,骂了麦子一句,收拾摊子开溜了。

        站在大街上,看着人群一溜一溜没事人一样地过去,麦子越觉得委屈,他把那张写了字的纸往光光的胸脯上一贴,就爬到高处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麦子就觉得那人流慌乱了一下,他再扫视了一圈,发现人流又慌乱了一下,麦子就涨红了脸,他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在跳。有一阵,他想扔下那张纸跳下去。后来,咬咬牙,定定神,他扭开了头,不再看那慌慌的人流,把那张写有“冤枉”字样的纸举得更高了点。

         “有啥冤枉呀?”,人群里有人大声地问,“你也不写清楚。”

         是呀,有啥冤枉呀,医院的人没说清楚,警察没说清楚,信访局的人没说清楚,麦子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就是觉得,心里憋屈得慌,他要把这两个字说出来。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春天啦,阳光里有一丝甜甜的味道,还夹杂着些粘稠的汽车尾气的味道,人们呼吸出的污浊的空气在麦子身边搅成了一团,很粘稠地把麦子包裹住,麦子不明不白地站着,倔强地站着,阳光从他头发上,脖子上,敞开的胸膛上,一股溜地滑下来,很快,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燥热! 

作者:杭战勋  山西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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