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悠悠棯子情

陈启蕊

六月的太阳特别赶早，才六点多已经挂在村头的树梢上。这是乡下打谷大忙的时刻，三叔正和队员们挥汗如雨地敲打着老式的谷桶，身后抛下一垄垄干净的禾秆。生产队的劳动是热闹而开心的，笑声与嘻闹不时传出很远很远……

突然，二嫂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一面跑一面喊：“三叔你还打什么谷子？你老婆生了，又是丫头片子。”周围的汉子们都哈哈大笑，不知谁冒出一句：三叔典型的外公相，生不出儿子。哈哈哈……笑声把天上的白云都震得颤抖起来，只好悄悄向远处飘移。三叔才不管这些，他是全村最有文化的，见解和处事都与众不同：尽管老婆生了五个女儿，他一点没觉得伤心和沮丧。只见他手忙脚乱爬上田基，抓起田头黄金树上的衬衫，是震耳欲聋的嘻笑让他止步，他正儿八经地挥挥手，大声宣布：“我就喜欢女儿，如果可以我叫老婆再生几个。”说完跑了。

村里也太缺吃少穿了，三婶的月子是米饭和咸菜都不能吃饱的。好在村子地理结构美：房子排列整齐，错落有致排列在中间，房子前面是一排整齐的梯田，梯田前面是一个硕大温馨的果园，园子里栽满了梨子、龙眼和荔枝。果园前面是茂盛的竹林，这苍翠欲滴的防护林像有力的卫士，把整个村子紧紧抱住。从竹林往下走一百零八级台阶，就是有名的柳江河，这条河不仅提供全村饮用水，洗衣浇田也靠它，夏天还是孩子们的最佳游乐场。村子左右两头也是两个庞大的果园，全种板栗。屋后还是一排整齐的梯田，梯田过去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除了满栽松树杉树，还满眼的野果，特别是棯子树，漫山遍野，无穷无尽。棯子花特别美，像桃花般分出六瓣，那粉嘟嘟的花蕊娇然挺立，真引人喜爱！棯果成熟的季节很长，能持续五六个月，有时冬天还能找到棯果吃。村里的果园是生产队的，偷吃要被罚款，再说像三叔那样的读书人才不会做此等苟且之事，所以小女生下第二天中午，三叔趁收工回家之际，摘了两口袋如小酸坛般圆润油黑的棯果，进门就捧到三婶面前让她先填肚子。贤惠的三婶边吃边说：“这丫头就叫棯妹吧，靠棯果养活呢！”三叔猴急了，粗着脖子吼道：“我读书人的子女怎能叫这么粗俗的名字？名我早安好了，叫巧伶。”可背着三叔，三婶还是叫小女棯妹。

生活很艰苦，棯妹出生三天，三婶就随生产队下地干活了，那咸菜和棯果根本就造不出奶来，小棯妹每天都饿得声撕力竭地哭，一面哭还不忘把娇嫩的小手塞到嘴里吮吸，她是在告诉别人：她饿极了！天冷偏遇狂风，繁重的体力劳动把三婶压倒了，她得了月子病，当时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法医治。于是在棯妹五个月时，三婶满怀留恋地撒手人寰了。这样的打击把七尺硬汉三叔震蒙了，才四十岁呢！拉扯五个年幼的女儿，该如何走余下的人生路？棯妹的哭喊敲醒了他模糊的思路，他赶忙抱小女去村里找吃的，农村人都纯朴，你一瓢我一碗就把棯妹喂饱了。

没有三婶的日子里，三叔迷上了喝酒，每晚收工回家，他是一定要喝两盅的。这个满腹经纶的汉子，把家务活分配给几个女儿，老大挑水做饭，老二洗衣扫地，老三洗碗带妹……倒也井井有条……

只是棯妹太小，在饱一餐饿一顿的条件下变成了正宗的黄毛丫头：稀疏的头发如发黄的韭菜叶子搭拉在肩头，手脚如细藤般粘贴在同样瘦小的身体上。引人注目的是那张粉嫩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嵌在长长的睫毛下面，鼻梁修长而挺拔，圆润的脸蛋美如冠玉。最主要她的肤色如白雪公主般嫩滑，极度的贫穷没有影响巧伶一丝的仙姿佚貌。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二十三年过去了，巧伶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师范毕业后要求回所在的村公所小学任教，顺便照顾年迈的父亲。因为村里风俗不许女孩留家里结婚，所以姐姐们都远嫁他乡了，家里就父女两相依为命。于是，巧伶的婚事也变成三叔唯一的心病，三叔最感亏欠和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女：从小听话，懂事，孝顺又勤快！除了瘦弱没让三叔操心过。因此，他就一天三回往媒婆家跑，期盼小女有个好归属。媒人也尽力，连续介绍四个帅小伙子，有镇里上班的干部；城里开店的老板；还有作家和演员，可巧伶一个看不上，如果不是三叔和媒人押着去见人，她是坚决不去相亲的。也不管三叔和媒人天天追着屁股尾讲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谁也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天大的秘密呢！

巧伶爱上了本校四十岁的林老师。林老师是外乡人，两年前妻子病逝，留下五岁的女儿婷婷与林老师相依为命。照说林老师也不算帅：一米六八的个头，每天都穿那两套洗得发白的中式服装，好在他才华横溢：吹，拉，弹，唱，写样样来得。乖巧的婷婷漂亮可爱。巧伶也搞不懂是因为林老师的才华还是他的女儿与自己年幼太相似，反正就不能自拔地爱上了他。于是经常以借书，请教教学问题，探讨人生为借口往林老师宿舍跑。林老师开始是拒绝的，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巧伶，这么优秀的姑娘自己可别糟蹋了。他说：“按年纪，我能做你父亲了，你应该有更幸福辉煌的人生。”可林老师的话对外柔内刚的巧伶毫无用处。她调皮地说：“你可以拒绝我不要我，但这辈子我不会与第二个男人恋爱。”

从学校到巧伶家大概有半小时路程，就是穿过屋后两座山就到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夏夜，巧伶结束六年级的晚自习时已经九点，由于同村老师请了病假，今晚她估计要独自回家了，于是拿起手电筒就跑。她可是世上最胆小怕事的女孩，宰鸡杀鸭都不敢看的。刚拐进第一条狭长的山道，听着松涛阵阵，草叶纷飞，巧伶的眼泪就哗哗啦啦流出来了。前方树影蔢娑让她心惊胆寒，再也迈不开脚步！就在她进退两难时，前方草丛钻出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一个喝醉的男人满嘴酒气跌跌撞撞朝她冲来，还嘟哝着：小妹……来……跟哥玩玩……巧伶惊恐万状，濒临崩溃！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健壮的身影箭一般冲到酒鬼面前，三拳两脚把他揍得狼狈而逃。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巧伶面前说：“等等我啊，跑得比百米冲刺还快！”是林老师！所有的委屈和泪水都在这一刻潮涌般渲泄！巧伶不管不顾投入那宽厚的怀抱！紧贴他温热的胸膛，久久地，久久地，再也不愿离开！紧抱着这柔软散发少女特有香气的躯体，林老师僵硬的心也瞬间土崩瓦解。他低下头，轻吻她瀑布般的秀发；圆润的耳垂；光滑的额头；粉嫩的脸颊……啊！终于，他们的唇触到了一起，舍尖也不听话地缠绕起来……这深深的，甜甜的，久久的吻让他们忘记了一切。世界静止了，风也温顺轻轻吹拂！在满山棯子树见证下，他们相爱了！

热恋中的人儿如蜜般幸福快乐。巧伶从早到晚都哼着那首经典老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两颊泛红，挂满笑意，如熟透的苹果，走路也一蹦三跳的，三岁小孩般。就连平时严肃深沉，不苟言笑的林老师也常把甜笑大方地挂在脸上。在他看来，这幸福实在太庞大了，这是最珍贵的宝啊！他回忆与妻子的新婚之夜都没有如此激动难耐！当然，妻子除了不识字，是很贤惠勤劳的，当父母跟媒人两次向他唠叨时，他放下手头写到半的文稿，老实跟媒人相亲去，相亲回来就任由家里操办婚事了。结婚几年，两人相敬如宾，从未红脸拌嘴。妻子孝敬公婆，操持家务，辛勤劳作，让他专心做自己喜爱的事。林老师一直以为这辈子自己的人生不会再有插曲了。谁料到老天爷给自己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忽而打下地狱，忽而抛上天空。现在一个情趣相投，满腹才华还美若天仙的少女，突然降落在自己这个糟老头子怀中，这是何等的人生幸事啊？这是真的吗？当悄无一人或夜深人静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摸摸心口，掐掐手臂，以证实这不是做梦！

九十年代的农村民风纯朴，思想守旧。像林老师与巧伶这样的爱情属另类一族了。他们只能偷偷摸摸地苦恋：公众场合两人都规规矩矩，目不斜视，强忍爱火。即使在林老师宿舍，两人也只能紧紧相拥几分钟，因为门是打开的，客厅与卧室只隔一堵墙呢！在当时，孤男寡女如果未婚而关门起来独居一室，是要挨装猪笼丢柳江河的！最开心的就是周末了。吃饱早饭，巧伶对三叔说要去山上捡棯果，提个篮子蹦蹦跳跳出门了。在屋后的山脊上，林老师早早等候在那里，远远望去，如一棵苍翠的青松屹立在山头。还离好远呢，巧伶便如一只美丽的蝴蝶扑上去，那样的迫不及待，紧紧相拥，好像几百年没见过似的。林老师更是热血沸腾，情难自禁。他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他确定，这是他一辈子遇到的最珍贵的宝物了，如果真的拥有，他定会用生命去珍惜。而纯洁善良、美丽大方的巧伶同样深深爱恋着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在她眼里，林老师周身闪光，无所不会。最主要的是他稳重专一，很会疼爱呵护女人，自己在他面前可以肆意撒娇，随便嘻闹。她相信，这个大男人能给她一生的幸福和依靠，她知足了！两人就这样相拥在高大的棯树下，诉说着相思之苦，离别之愁。那醉人的吻啊总也不够……巧伶常常贴着他的耳边说：“你欠我无数的吻和抱，记得还，不许赖账！”这应该是世间最奇特的债务了！每到此时，林老师总会眼圈发红，嘴角抽动，更紧地把她搂住，再轻柔地告诉这个心爱的女人：“我非常非常乐意偿还这个债务，如果加上几倍的利息，我会更加开心！”风儿低吟，云朵飘荡，就连天天在草间叽喳的小虫都停止了喧哗，只有小酸坛般肥胖的棯果在枝头轻轻摇荡！

在这山河陶醉，竹木倾情的美好时刻，林老师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巧伶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不开心吗？”林老师把目光移向深邃的天空，幽幽地答道：“你父亲肯定不让你嫁给我，这份爱情该如何进行下去？”巧伶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她喜欢用细嫩的小手抚摸林老师的耳垂，脸颊和下颌，仿佛从这些部位能传递更多的智慧到自己身上！只沉思三秒钟，她猛地坐起身，双手抱着林老师的脖子，满脸通红地说：“我们也来先斩后奏行吗？你先要了我，让我怀孕他就没有办法了，别人也不敢再要我！”“不行！绝对不能这么做，这样我怎么对得起老人家？”“那你说咋办？反正我就是要跟你，就跟就跟……呜呜呜……”巧伶梨花带雨地号啕大哭！林老师心痛啊！瞬间碎成无数片，这比他上大学解数学题要难无数倍。他不要自己心爱的女孩伤心流泪。如果时光倒流，让他再年轻十几二十岁，他一定用心地努力地去追求这个可爱的女孩，如果年龄相当又都是未婚，相信自己的诚心感动三叔，他相信三叔是讲道理的。可现在……巧伶的啼哭让林老师心痛难忍，他不停地为她擦拭眼泪，同时更紧地把她搂进怀里，轻轻地安慰她：“宝贝不哭！宝贝听话！宝贝乖！我在还债了啵，今天算还三个抱四个吻，好吗？”巧伶止住泪水，扯着他的耳朵说：“你爱我好吗？这辈子就爱我了，好吗？我们一起努力好吗？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朝夕相处，日夜陪伴！你愿意吗？你要听我的，知道吗？反正我就跟你，就跟就跟……”说着说着，这个倔强的姑娘又泪如泉涌。此刻，林老师只有无条件投降：“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能得到你的爱，就是让我少活十年我也愿意啊！你要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度过每一天，不许伤心哭泣，我们慢慢想办法让你爸同意，好吗？”林老师明白，这个办法与登天的难度差不多！

世上真没有不透风的墙。又一个艳阳高照的周末，巧伶正和林老师棯果树下亲吻缠绵！“呀！”一声惊叫如春雷般打破了山野的寂静。原来二嫂上山割草，无意撞见了两人的“丑”事，这还了得？巧伶自小失去母亲，自己这个做伯母的也该担起母亲的责任啊！于是他对林老师举起长长的扁担，命令两人站好。然后破口大骂林老师：“你都黄泥埋脖子的人了，还不懂羞耻？什么狗屁老师，大色狼一个，我要到教育局告你强奸幼女！”这个文盲二嫂还弄不懂多大叫幼女。巧伶看见心爱的人被骂，一个箭步跨上前，拦在林老师面前，大声告诉自己的亲伯母：“你别乱说，是我追他的，我叫他来这里约会的，我喜欢他！”二嫂本来就火冒三丈，现在更是火上加油，她转过头狠狠瞪巧伶一眼：“你一个黄毛丫头懂什么？他结过婚有孩子你知道吗？按年纪，他能做你父亲，你懂吗？你喜欢他什么？不知廉耻！回去我告诉你爸，让他打死你去！”

二嫂在村里号称“烂喇叭”，虽然能干但嘴巴轻，啥话都留不住。这不，只一天时间，学校和全村就沸沸扬扬了。三叔毕竟是读书人，他没有吵闹，只是吃饱晚饭后，把小女叫到跟前，对她说：“闺女啊，你娘去世早，让你从小吃尽苦头，爹很对不住你，好在你勤读书，吃上了皇粮，不用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但老话说：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你知道吗？你嫁错了我怎样跟你娘交代？”说到伤心处，三叔禁不住老泪纵横！巧伶扑通给老父跪下，她真诚地恳求道：“爸，我知道你为了抚养我长大成人，舍尽了一切，女儿没齿不忘，女儿一定给您养老送终！爸，林老师真的很好，他年纪大点更会关心人，我们都很喜欢对方，您就同意我们好吗？”“爱能当饭吃吗？你一个黄毛丫头会给别人当娘吗？后娘难当你懂吗？我吃盐都比你吃米多，爹不许你跳火坑！”父女两唇枪舌战，互不相让！最后三叔发火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这个乖巧的小女暴跳如雷，只听他厉声吼道：“你敢跟他，我把你笼下河喂鱼去！”吼完拂袖而去，只留下失声泣哭，悲痛欲绝的姑娘求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

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如意？轻松快乐？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就是这个理，更何况是自己最疼爱的小女！三叔当然知道林老师是好人，但小女嫁给他不是捡负担来扛嘛！不行！必须尽快把这颗幼小的爱苗扼杀在萌芽中！第二天中午，三叔亲自到学校，把林老师约到屋后的棯树下，对他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先讲巧伶的悲惨童年，再讲自己如何艰辛把五姐妹抚养成人，最后娓娓动情地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四十岁失去妻子，我一个人能养大五个女儿，难道你养一个都嫌辛苦？要请我女儿帮忙？你忍心让我女儿跟你吃苦受累吗？她可是一天福没享过啊！她不懂事，你就放过她吧，老汉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跪下去！林老师抢前一步，双手扶起三叔，此刻，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强忍泪水，哽咽着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他理解三叔的疼女之心，他早就知道有这样的结果。自己没有结婚的权力了，何况是巧伶，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回校以后，林老师便故意疏远巧伶，巧伶找他几次，他都借口忙别的事躲开了。如果说三叔责骂让巧伶伤心，那么林老师的逃避让巧伶绝望。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一般，生痛滴血。星期五放晚学后，巧伶急匆匆走到林老师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明天十点不去老地方见我，请你下午去给我收尸！”说完走了，丢下目瞪口呆的林老师久久傻站着……这个平时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七尺汉子此时是多么的无助！像一只荒野上迷途的羔羊，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如果死能换取一切祥和与平静，他愿意选择这条路，他从来就不怕死。只是这个理性的男人知道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死是最懦弱的表现。自己还有抚养女儿的责任和义务呢！正胡思乱想，远在奶奶家的女儿给爸爸打来电话，她用稚嫩的童音安慰爸爸：“爸爸，宝宝很乖，你乖吗？你上班累就休息一下吧！宝宝长大了给你洗衣服做饭，好吗？”这个硬汉子悄悄擦掉腮边滚烫的泪珠！晚饭后，林老师独自漫无目的地沿着校园的足球场转了无数圈，还是想不出妥当可行的办法。他深深了解巧伶是个专一执着的烈女子，一旦认定的事，十头马拉不回的！说服三叔吗？更难！古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巧伶的倔都随他来的。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凉爽的露水溅湿他单薄的衣襟。头晕脑胀的思维里只回荡着巧伶走时扔下的最后一句话：“如果十点不去老地方见我，下午就去收尸！”急急忙忙赶回宿舍，洗漱换衣，胡乱做点早餐吃。当他赶到老地方已经九点半了，一切仍然那么熟悉：棯子树依旧苍翠挺拔，黑透得仿佛要渗出汁液的棯果在向他招手，好像在说：“我最甜！我最好吃！”微风轻拂，林木青青，天空湛蓝，云儿低垂！只有这紧皱双眉的男人心事重重，呆立其中！突然，远远飘来一个白色的身影，天仙般美丽飘逸！是巧伶！她依然大老远就扑过来了，林老师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迎接自己心爱的女孩。未出声先流泪，他们能感受到彼此的颤抖和狂热！时间啊，请定格在这一刻吧！让两个可怜的有情人互诉衷肠！巧伶抬起泪眼凝视着依然俊朗却憔悴的脸庞，内心无比疼痛。“你胡子都没刮呢？扎我手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昨晚没睡好吗？”她娇声责怪着。林老师一声不吭，只不停地抚摸她柔顺的长发，光洁的额头，这嫩滑的小脸如果没挂满泪水该多美啊！那彻骨的痛又爬满全身，他愿意舍弃一切换取这个女孩的幸福快乐！而且毫不犹豫！可现在他怎么办啊？心乱如麻的他顺从地听着巧伶的呼唤：“吻我！吻我……”当两片嘴唇缠在一起，触电般闪出火花，老天爷啊，这么相爱的一对你为什么要拆散呢？甜蜜的深吻让他们忘记了时间，地点，周围的一切……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一下就乌云密布，狂风翻卷，暴雨说到就到。林老师脱下外套，遮住巧伶的头说：“快回家吧，回家记得换衣服，别着凉了！”可还是来不及了，三叔如一头发飙的狮子，挥舞着一根木棒劈头盖脸打过来。由于用力过猛，人没打对，自己却摔倒在草丛中，肚子刚好戳对一棵刚割过的棯树蔸，鲜血一下染红了草地！可这个倔脾气的老头，即使痛得浑身发抖，也不要两个年轻人救助。他仍然怒火冲天地吼道：“我死后就没人管你们了，死了好，一辈子教不好一个女儿，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林老师早拨通了120电话，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救护人员用锄头把整棵棯子蔸一起挖出来，抬上救护车。三叔上车还乱踢乱嚷：“别救我！死了好啊，有这么不争气的逆子，我是决定不活了。”暴雨渗透了巧伶全身，也冰冻了她脆弱的心房。她不能拿自己唯一亲人的生命，去换取自己的幸福，她决定离开林老师了。救护车上，巧伶慎重对父亲表态：“我发誓：再也不与林老师来往，再也不与他恋爱，再也不与他有任何瓜葛……”为了表示决心，她愿意调离原校，到另一个乡镇去上班。看着老父欣慰地闭上眼睛，巧伶虽心如滴血却没让泪流出来！

新学期开始，巧伶收拾行囊，带上老父，来到新的工作岗位。出发前她只给林老师发了一条信息，交代他另找个好姑娘结婚吧，照顾好女儿和家里。林老师的回信异常简短，就四个字：保重！开心！这靠近都市的大学校，让巧伶的才华充分得到了展示，学校交给她的团队工作让她操持得灿烂夺目，前所未有的辉煌。学校与她的容誉接踵而至，自治区的，市里的，县里的……奖状如雪花般装满一大箱。当然，荣誉的背后是巧伶废寝忘食，争分夺秒地日夜劳作，她就像一台上满发条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三叔每天看着女儿忙碌的身影，开心又欣慰，还带着丝丝不安：闺女这么忙，几时才有男朋友啊？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哪里有媒人能帮帮忙？一个大老爷怎好意思问？星期五吃晚饭时，三叔轻声问巧伶：“周末不加班你不去跟同学玩吗？劳逸结合嘛！”巧伶说：“到这里上班快半年了，还没考察周边的环境，听说学校后面不远的地方有座铜鼓岭，景色非常漂亮，明天我去看看。”三叔忙不迭答道：“好，好，好！你应该多出门散散心！”三叔认为多出门，认识的人会更多，这样会更容易有男朋友。

星期六的天气很好，碧空如洗，凉风习习。巧伶随意着一袭蓝裙，不施粉黛的她依旧美得让人窒息。城里人都喜欢到广场，公园玩，此时的铜鼓岭静悄悄，空无一人。巧伶悠然踩着碎步走到山边，这是一座低矮的土岭，放眼四望，“啊！”文静的姑娘禁不住惊叫起来，她发现好多棯子树耶！虽不如家乡的漫山遍野，高大挺拔，却也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其间也稀疏地挂着凋零的花瓣和干枯的棯果。触景生情，巧伶顷刻间泪流满面！“远方的他怎样了？到底哪位有福气的女孩嫁作他妻？他过得好吗？……”从此以后，这僻静的世外桃源成了巧伶周末落脚之处。在这里，她可以尽情喧泄自己的情感，放飞自己的思念！

冬去春来，花开花落，又五年过去了。巧伶已接近三十岁，其间有几个男孩追求她，她都骗人家，说有男朋友了。三叔旁敲侧击她就说先把事业做好，不忙！她还听原来学校的一个同事说她走后，林老师也走了，回都市改行进了报社当记者。其他情况不详。

七十几岁的三叔不知是年轻时太辛劳还是对小女太操心，身体越来越差。巧伶周末不敢再去铜鼓岭倾诉情怀，改带老爸广场散步，平时下班后都陪在老爸身边。一个深秋的周末，巧伶搀扶着老爸漫步在广场边的林荫道上，片片梧桐树叶如花蝴蝶般纷纷飘落。由于出门早，周围很静，只有几个晨练的老大爷分散在四周。忽然，三叔一个踉跄，姑娘力小拉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巧伶害怕得大声哭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慌乱中都忘打120了。晨练的老人都往这里跑，可都手慢脚笨的，怎样抬拉都没能把高大的三叔弄到树下的石凳上。这时，一个背着相机，戴着太阳帽的身影挤进人群，大声说：“让一下，我来！”世界真的太窄了，人生何处都相逢，是林老师！他没来得及多说话，背起三叔就往人民医院跑，直到看着三叔得推进手术室，他才跑去交钱，办住院手续。他一直汗滴如雨，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也来不及擦一下。转过身来，他看见巧伶静静地站在面前，美丽的脸庞挂着淡淡的忧伤！他连忙安慰：“没事！医生说你爸送来及时，很快就会好的，放心吧！”两行清泪悄然滑落，千言万语从何说起？最后才艰难吐出来三个字：“你好吗？”“好，很好！走，一起去看手术好没有？”三叔是脑溢血，医生经过两小时手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当护士把他推出手术室大门，他一眼就认出这个拼命送自己来医院的年轻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用热泪表示了自己的感激！林老师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三叔病床边，端便倒尿，喂药擦背，翻身喂水……他说这些工作女孩子怎么干得来！他只让巧伶炖些汤，熬些粥送到医院来。第四天，三叔能开口说话了，他第一句话是：“小林，叔对不住你，你恨叔没？”林老师握着三叔的手，真诚地说：“怎么会恨您？换谁都这样。您老安心养病，等你好些我就回去，不会打扰巧伶的！”三叔猛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自责：“我真是个老糊涂，害我闺女三十岁了仍然行单影只，我知道她是又倔又苦，除了你谁也不跟，谁也不嫁！唉！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早结婚了。唉……”林老师低下头，轻声说：“我也是老样子，没成家！”“那你还喜欢我闺女没？”林老师“扑通”就给三叔跪下了，坚定地说：“在我心里，她永远是最珍贵的宝贝，无人能比！我心里除了她，装不下任何人！”“快起来！你这样要折寿我老糊涂啊！我还想抱孙子呢！”两个男人握手言和，破涕为笑！窗外的鲜花似乎更艳了，引来一群蜜蜂嗡嗡地采蜜，一只多嘴的画眉飞落在窗台上吱喳个不停。两人正说得欢，巧伶推门进来，三叔兴奋地大叫：“我病好了，闺女过来！”他把闺女的小手放在林老师的大手中，说：“我把女儿传递给你，代替我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快乐！能吗？”“保证能！”一脸迷茫的巧伶看着两个男人一唱一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猜想！直到父亲赶她跟林老师出去玩，她才明白：父亲同意她跟林老师了！

有了三叔的许可证，他们的爱情之花肆意盛开。从跨出医院大门那刻起，林老师便紧紧拉着巧伶的手，一秒钟没舍得分开，生怕再飞走似的。他们一口气跑上铜鼓岭顶，在一株比较茂盛的棯子树旁立定，深情凝视对方，仿佛要重新认识一般。“哈哈哈……”异口同声爆发出喜悦的笑声，林老师突然把巧伶高高抱起，快速旋转七八圈才停下！姑娘银铃般的笑声穿越九霄云外，像在禀告——她是最幸福的女人！当他再次把女孩圈入怀中，那熟悉而醉人的体香再次让他激动不已，热泪盈眶！“你真的归我了，宝贝！真的吗？”“嗯，你的你的，从来都是！我账上记的全是你欠的吻和抱！”“我还欠别的呢，你都忘记账了！”羞涩的姑娘两腮绯红，好像忽然勇敢起来，她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甜滋滋地说:“现在记上，宝贝给你生孩子，生几个小宝贝！”“哪能生几个？政策开放也只能生两个。再说我舍不得你辛苦，就生一个吧！”“不！偏生两个，就生就生……”“好好好……都听你的！”两人相视着笑了！“吻我……”那甜蜜的吻啊，荡漾得满山都充满了笑意。身后的棯子树悄然挂上几个花骨朵。

沸腾的婚礼上，貌若天仙的新娘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着一袭洁白无瑕的婚纱纯美妩媚。令人不解的是新娘头上戴一挂怒放艳丽的棯子花环，这到底为什么啊？客人们纷纷猜测，这其中有多少精彩的故事呢？

如果你有心，请到铜鼓岭散步。你会常常看见——幸福的一家四口穿梭在碧绿的棯子丛中……（柳州市柳江区进德中心小学  陈启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