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刑注

圣人之为国也，壹赏，壹刑，壹教。壹赏则兵无敌，壹刑则令行，壹教则下听上。夫明赏不费，明刑不戮，（戮，辱也。）明教不变，而民知于民务，（知，主也。务，专力也。民务，谓民专力所从事者，即农战也。）国无异俗。（俗，习也。无异俗，指民不习他务也。）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犹本作猷，道也。《诗经·小雅·采芑》：“克壮其犹。”《传》云：“犹，道也。”王时润云：“三犹字当读为尤。”其言非是。无赏者，赏禄不行，而民整齐。无刑者，以刑去刑也。无教者，无教而好战也。老子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之谓也。）

所谓壹赏者，利禄官爵抟出于兵，（抟与专通。）无有异施也。夫固知愚、（固，常然之辞。知同智。）贵贱、勇怯、贤不肖，皆尽其胸臆之知，竭其股肱之力，出死而为上用也，天下豪杰贤良从之如流水，是故兵无敌而令行于天下。万乘之国不敢苏其兵中原，（苏，《字汇补》苏故切，读若傃，向也。《荀子·议兵篇》：“苏刃者死。”其注云：“苏读作傃，谓相向格斗者。”）千乘之国不敢捍城。（捍同扞，卫也。）万乘之国，若有苏其兵中原者，战将覆其军。千乘之国，若有捍城者，攻将凌其城。（凌通陵，侵也，犯也，侮也。）战必覆人之军，攻必凌人之城，尽城而有之，尽宾而致之，虽厚庆赏何费匮之有矣？昔汤封于赞茅，文王封于岐周，方百里。汤与桀战于鸣条之野，武王与纣战于牧野之中，大破九军，卒裂土封诸侯，士卒坐陈者，（坐，守也。《左传·桓公十二年》：“楚伐绞，军其南门。绞人争出，驱楚役徒于山中。楚人坐其北门，而覆诸山下，大败之。”陈，阵也。）里有书社。（古制二十五家立社，把社内人名登录簿册，谓之书社。古人言书社代指按社登记入册的人口及其土地。里有书社者，赏以书社之地也。）车休息不乘，纵马华山之阳，纵牛于农泽，纵之老而不收。此汤武之赏也。故曰，赞茅、岐周之粟，以赏天下之人，不人得一升；（不人得一升，即人不得一升也。）以其钱赏天下之人，不人得一钱。（不人得一钱，即人不得一钱也。）故曰，百里之君而封侯其臣，大其旧；（大其旧，指大赏旧部。）自士卒坐陈者，里有书社；赏之所加，宽于牛马者；何也？善因天下之货，以赏天下之人。故曰，明赏不费。汤武既破桀纣，海内无害，天下大定，筑五库，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载干戈，搢笏作，（搢笏，插笏于带。《墨子·公孟》：“公孟子戴章甫，搢忽，儒服，而以见子墨子。”此以搢笏借言周礼也。故，搢笏作，周礼兴也。）为乐以申其德。（为，作也。为乐者作乐《大武》也。）当此时也赏禄不行，而民整齐。（民整齐者，军容肃正也。）故曰：明赏之犹至于无赏也。

所谓壹刑者，刑无等级。自卿相、将军以至大夫、庶人，有不从王令、犯国禁、乱上制者，罪死不赦。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忠臣孝子有过，必以其数断。（以其数断者，以其所犯之事不同，依法而断也。）守法守职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周官之人，知而讦之上者，（讦《说文》面相斥罪，相告讦也。）自免于罪，无贵贱，尸袭其官长之官爵田禄。（尸袭者，不袭其职务，但袭其官爵田禄而已。）故曰：重刑，（重，尊也。重刑，即以刑为尊，确立法治权威性，即壹刑也。）连其罪，（连其罪，则有罪必得也。）则民不敢试。民不敢试，故无刑也。夫先王之禁，刺杀，断人之足，黥人之面，非求伤民也，以禁奸止过也。故禁奸止过，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则民不敢试，故国无刑民。国无刑民，故曰：明刑不戮。晋文公将欲明刑以亲百姓，（亲犹属，聚也。）于是合诸卿大夫于侍。（侍，《六书故》陪侧也。）千宫颠颉后至，（千宫颠颉，人名，千宫为姓。旧注以千宫属上读，则义不可晓也。）吏请其罪，君曰：“用事焉。”(事同剚，指事刃，插刀也。)吏遂断颠颉之脊以殉。（殉，《玉篇》用人送死也。）晋国之士，稽焉皆惧，曰：“颠颉之有宠也，断以殉，况于我乎！”举兵伐曹、五鹿，（《史记·晋世家》：“五年春，晋文公欲伐曹，假道于卫，卫人弗许。还自河南度，侵曹，伐卫。正月，取五鹿。”）及反郑之埤，（埤，附也。《史记·晋世家》：“初，郑助楚，楚败，惧，使人请盟晋侯。晋侯与郑伯盟。”郑反楚而与晋国盟，是从归附楚国反而归附晋国，故谓之“反郑之埤”。）东徵之亩，（徵当作卫。《吕氏春秋·简选》：“反郑之埤，东卫之亩，尊天子于衡雍。”）胜荆人于城濮，三军之士，止之如斩足，行之如流水。三军之士，无敢犯禁者。故一假道重，（此处当有断。一，指壹刑。假，借也。道，《正韵》由也。重，指重刑。一假道重，谓壹刑必借由重刑立威。）轻于颠颉之脊，而晋国治。昔者，周公旦杀管叔，流霍叔，曰：“犯禁者也。”天下众皆曰：“亲昆弟有过，不违，而况疏远乎！”故天下知用刀锯于周庭，而海内治，故曰：明刑之犹至于无刑也。

所谓壹教者，博闻、辩慧、信廉、礼乐、修行、群党、任誉、清浊，不可以富贵，（谓不可以私善而授爵禄。）不可以评刑，（评，议也。《新论·正赏篇》云：“评者，所以绳理也。”不可以绳理议决刑罚，惟任法断刑也。）不可独立私议以陈其上。（陈，谓言其过于外也。《礼记·表记》：“事君欲谏，不欲陈。”此之谓也。蒋礼鸿云：“陈当读为陵。《礼记·檀弓篇》：'工尹商与陈弃疾追吴师。’注：'陈或为陵，楚声也。’是陈陵以声近通借。”其言非是也。盖陵上者专擅，非私议也。且商君卫人居秦，著书不能用楚音也。）坚者被，锐者挫。（挫，《集韵》捉也。谓披坚执锐也。）虽曰圣知、巧佞、厚朴，则不能以非功罔上利。（罔通网，喻捞取也。）然富贵之门，要存战而已矣。（要，劾也。存，《尔雅·释诂》察也。要存，劾察也。）彼能战者践富贵之门，强梗焉，有常刑而不赦。（强梗，指骄横跋扈。）是父兄、昆弟、知识、婚姻、合同者，皆曰：“务之所加，（加，益也。）存战而已矣。”（存，在也。）夫故当壮者务于战，老弱者务于守，死者不悔，生者务劝，（劝，《广韵》奖勉也。）此臣之所谓壹教也。民之欲富贵也，共阖棺而后止，（共，皆也。）而富贵之门必出于兵，是故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此臣之所谓明教之犹至于无教也。

此臣所谓参教也。（参即叁。叁教，指壹赏，壹刑，壹教。）圣人非能通，知万物之要也。故其治国举要以致万物，故寡教而多功。圣人治国也，易知而难行也。是故圣人不必加，凡主不必废；（《尔雅·释地》:“陵莫大于加陵,梁莫大于湨梁。”加陵,《春秋公羊传·成公十六年》、《国语·周语》下均作“柯陵”。春秋时郑卫地，加通柯。柯，法也。废，墮也。谓不必法圣人之治国，凡主也不必因此怠墮。）杀人不为暴，赏人不为仁者，（仁，亲也。）国法明也。圣人以功授官予爵，故贤者不忧。圣人不宥过，不赦刑，故奸无起。圣人治国也，审壹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