胠箧注

(王夫之曰：“引《老子》‘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之说，而凿凿言之。盖惩战国之纷纭，而为愤激之言，亦学庄者己甚之成心也。”)

将为胠（开也）箧（箱也）探囊发（起也）匮（匣也）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束篋也）縢（绳约也），固扃鐍（箱篋前鎖處也），此世俗之所谓知（智）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此揭亦担负之意。《史記·東方朔傳》曰：“數賜縑帛，擔揭而去。”）唯恐缄縢扃谲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田恒，亦云陈恒。汉时避汉文帝刘恒讳，改称田常。前481年，田成子发动政变，杀死了阚止和齐简公，拥立齐平公，并独揽齐国大权。田氏代齐则在田和。前386年，田和正式取代姜氏，成为齐侯，开启了田齐165年的基业。）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此论窃国者候。）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夏相关龙逄）斩，比干（纣王叔）剖，苌弘（周大夫）胣（刳腸曰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成云：“起妄心，斟酌商度，有无必中。”此以妄为妄心，非也。妄，犹凡也。意，犹度也。凡料度室中之藏，必中，故云“圣”。）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即不得以仁义为是非也。善者用之则是，盗者用之则非。）故曰：唇竭则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音义》注曰：“楚宣王朝诸侯，鲁恭公后到而酒薄，宣王怒。恭公曰：我，周公之后，勋在王室，送酒已失礼，方责其薄，毋乃太甚。遂不辞而还，宣王乃发兵与齐攻鲁。梁惠王常欲击赵而畏楚，楚以鲁为事，故梁得围邯郸。” 《淮南子》云：“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两处所言不同，然同者，鲁不害赵而赵因鲁而困也。）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倡仁义不以大盗为是，而大盗因圣人之法而为非也。）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盗失圣人仁义之法而不得为盗，故掊击圣人，盗贼自去。天下皆朴，自然无圣无盗。）

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此比圣人大盗犹阴阳相偶，阴盛则阳出以消，阳盛则阴出以扰。然何可取其平者，阴阳相消相息也。而儒者观道，以阴阳周流消长为本，圣人阳出自然大盗阴消。故王夫之以为愤激之言。然今观粒子，皆正负偶出，正存负必在，正亡负必死。以此言之，庄子此论却也是世事常态，亦道之常也。）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田常示仁义，偏以大斗出小斗出而收人心，终于代齐。并者，偏用之謂，偏邪相就也。）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随也）于大盗，揭（举也）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相劝为善），斧钺之威弗能禁（禁止为恶）。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大盗得圣人之教，示人仁义，故弗能劝亦弗能禁。比如，田常复修厘子之政，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示齐人以仁义。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蘎，归乎田成子！”再比如，田常既杀简公，惧诸侯共诛己，示诸侯仁义，乃尽归鲁、卫侵地，西约晋、韩、魏、赵氏，南通吴、越之使，修功行赏，亲于百姓，以故齐复定。）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圣人悬仁义以示天下，大盗偏用之以为盗取天下之利器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掷也）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尽也）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攊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以此而言非欲塞聪也，乃塞滥过之聪。非欲去其明，乃去偏盛之明。非欲弃巧也，乃弃刻意之巧。非攘仁义也，乃攘旁出之仁义。故残天下之圣法，非禁法，乃禁出圣人己意之法。如此人得真聪、真明、真巧、真仁义而得真法乃成真人也。）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者，皆外立其德而爚（音药，奔走貌）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戏氏、神农氏，（古氏族名也。）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此用老子语。）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擔負也）粮而趣（趋也）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内弃其亲，吴起杀妻是也。外去其主，虞卿不忍魏齐是也。）足迹接乎诸侯之境，（周游時聘以結諸侯之好。）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安车驷马以求贤隐之助。）则是上好知之过也！（此知者，智谋有术之士也。）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毕者，小网。诗云：“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弋謂以繩繫矢而射。诗云：“弋鳧與鴈。”）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罔罟即渔网。罾，用木棍或竹竿做支架的方形渔网。笱，竹制捕鱼器。）削格罗落罘罝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削格，装有机关的捕兽木笼。罗落，截捕禽兽的罗网和陷阱。罘罝，捕兽之网。）知诈渐毒、（诈者，欺也。《禮·樂記》曰：“知者詐愚。”渐者潛也。毒者，害也。深害曰漸毒。）颉滑坚白、（颉滑犹混淆。混淆坚白，即惠施之合同异也。）解垢同异（解垢犹诡诈。诡诈同异，即公孙龙之离坚白也。）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欲求无边而莫知其止。）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固以己善而刻意是非。）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惴耎，虫蠕动貌。）肖翘之物，（细小能飞的生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机而悦夫役役之佞；（此机者，天机即天眞也。此佞者，才也。即舍弃天真纯朴而用役役才智之士。各本机作民，失其微旨也。）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啍同谆，啍啍即谆谆，谓诲人不息。弃无为治天下而欲仁义教化天下，而仁义之旁出滥用，偏离了道德的根本，天下人心不朴，故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