缮性注

（王夫子曰：“此篇与《刻意》之旨略同。其言恬如交养，为有合于庄子之指。而语多杂乱，前后不相侔。且其要归，不以轩冕为志，而叹有道之人不兴而隐处，则庄子固不屑言。盖不得于时者之假托也。文亦滑熟不足观。”然吾观《逍遥游》，鹏有凭而起，即心有所羁，其欲南徙，即心有所图。行逍遥而志高远，隐处而盼容接。庄子放达，却非和以大道，块垒虽去，犹见尘埃，言逍遥而难以逍遥也。以此而言，此文亦庄子真情之言，欲游心庙堂之下，却身处江湖之远，心不得其和，意却得其真也。）

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缮者，治也。滑亦治也。思者，睿也。今皆谓俗重字为误，当断为“缮性于俗学”。宣本即去一俗字。焦竑曰：“‘缮性于俗学’‘滑欲于俗思’为句，旧解失之。性非学不复，而俗学不可以复性。明非思不致，而俗思不可以求明。”此皆谓俗为雅俗之俗，以分雅学俗学，雅思俗思也。此论颇失之。庄秉齐一，何分雅俗？王夫之谓“文宜滑熟不足观。”或便因此。其实此句准确之断句谓：“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盖俗非雅俗，俗者，《说文》习也，今谓之学。而学，本作斆，篆作學，即教也。故缮性于俗，即治性于学习。格物致知之谓也。《礼记·月令》云：“鷹乃學習。”鹰亦缮性于俗也。俗学以求复其初，即学与教以求复其初始淳朴之心。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之谓也。滑欲于俗，希望通过学习控制欲望。克己复礼之谓也。思以求致其明，即睿智以求明道。《徐幹·中論修本篇》云：“睿莫大乎自慮。”故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以上皆孔圣之教习修身也。蔽蒙即闭塞愚昧。庄子反对这样的治道方法。应该说明的是，庄子不反对教习技能而成器用，其反对的是修习治心之道。心不可治，治则刻意，刻意则已失道矣。）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恬者，静也。养者，畜也。有所防闲谓之养。知者，欲也。以恬养知，后天之修也。）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生者，性也。无以知为即无以欲为，亦无为也。天性无为之意。以知养恬，先天之德也。）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理者，正也。性得其和，其正自得。）夫德，和也；道，理也。（德以和为基，道以正为本。）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物亲则敬，义明则直。）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信者，悫也。容者，安也。文者，美善也。行悫体安顺乎美善是为礼也。）礼乐徧行，则天下乱矣。（今本有以徧之俗字为遍，而今简化字用遍故改徧为遍。此非也。徧通偏。《集韻》曰：“偏通作徧。”故郭云：“以一体之所履，一志之所乐，行之天下，则一方得而万方失也。”而宣本直接改为偏。礼乐偏行即刻意私己，非合乎道也。）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彼，《说文》往有所加也。此谓上文之所言。而，汝也。蒙者，冒者，皆蔽也。上文之所言正汝蒙蔽己德，德则不冒蔽也。）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混芒，成玄英疏云:“其时淳风未散,故处在混沌芒昧之中。”王先谦曰：“混混芒芒，初分之时也。”这也是老庄被后人非议，以为欲回到未开化之时也。其实混同浑，齐同也。芒读若莽，《说文》：“南昌謂犬善逐兔草中爲莽。”老子楚人，取此意甚合。在混芒之中，即齐同犬善逐兔草中也。此言田猎也。与，容与，闲适貌。古之人，田猎为生，闲适一世，而得淡漠。）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

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故，《说文》使为之也，即心存刻意也。使为之顺而不一于道，是以顺为道也。燧人氏察辰心而出火，伏羲氏观龙星而制易，皆以顺农事为本。）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使为之安而不顺，是以安为道也。神农伐共工，黄帝伐蚩尤，欲安天下也。）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治化者，治以形名，化以仁义。）𣻏淳散朴，（𣻏音骁。与浇同。《说文》𣵽也，一曰薄也。）离道以善，（《禮·少儀》云：“問道藝，曰：子習于某乎，子善于某乎。”其疏云：“道難，故稱習。藝易，故稱善。”此言善者，用艺也，而艺，器用也。离者，两也。《禮·曲禮》云：“離坐離立。” 离道以善即道艺相离也。）险德以行，（险者，汙薄也。德行内外，在心爲德，施之爲行。即言德行汙薄也。）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刻意而不任自然也。宣云：“舍天性，用人心。”似是而非也。）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与，相与。心与心识知即刻意于心之谓。刻意于心则不和，不和则不足以定天下。俞樾云：“诗：‘不识不知。’识知两字连文，言必不识不知而后可定天下。”其言不识不知即不知不觉，无心自然之态也。）然后附之以文，（此文者，言礼也。礼以饰道故。《史記·樂書》云：“禮自外作，故文。”）益之以博。（多聞曰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不得其朴不得其真也。）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隐故不自隐。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时命大谬则穷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存身之道也。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辩，巧言。知，欲。不以巧言掩饰欲望。）不以知穷天下，（知，己所欲，私意也。穷，困穷也。不以一己之私意，困穷天下。）不以知穷德，（穷，极也，极则过。知，己所欲，刻意也。不以刻意极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危者，屋栋也。故郭象云：“危然，独正貌。”）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轩冕谓官位爵禄，所以显达人前。）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也。（傥，或然之辭，儵忽不可期也。）寄之，其来不可圉，（養馬爲圉。轩冕若马不可养。）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肆志谓快意随心而纵情。）不为穷约趋俗，（約猶窮也。俗，欲，俗人所欲也。此偏指物欲。不因为穷困趋求物欲。）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失去官位爵禄而心不快乐。）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荒，空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向云：“以外易内，可谓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