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滩涂

郭启宏

N次回家乡，望着家乡的海，我没有余光中或浓或淡的“乡愁”，却有另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我近来喜欢作某种理性的分析，虽说有些无聊。我把家乡的海分成三类：一是无污染的海；二是受污染的海；三是“曾经”的海，或曰曾经与陆地相遇的海。第一类最美，近岸的内海风平浪静，养鱼的网箱一望无际，一区区，一垄垄，如田，如园，家乡人在耕海！你无妨想象，这边种水稻，那边栽柑橘，入夜了，鱼儿唼喋之声，宛若田园天籁。第二类最糟，果真浊浪连波，岸边屡见漂浮物，沙滩上有些儿小洞洞，你以为藏着小蟛蜞之类，深挖尺许，什么也没有，手和脚却沾上许多银白色细末，据说是塑料的馀渣儿，无须打听，海滨浴场荒废了。第三类最神秘，人或不知，我犹朦胧。

N年前了，记忆中家乡的海……

我跟在母亲身后，来到郊区大澳乡大姨家。表兄远远看见，赶忙迎进家里，又急急走开，留下一句话，“我去捉几只蟹！”我嚷嚷着要跟着去。表兄大我十多岁，拗不过我，只好带我出门。出门就是海，他嘱咐我，别乱跑。迎面一片“烂泥”，潮州人称作“湳涂”（湳，潮州方言读lam，或lan,或nam,均为第三声）。湳涂中有各种小生物。有一种会跳的小鱼，很好玩，逮不着，忽又看见横行的螃蟹，怕咬不敢捉，抓把湳涂抛掷过去，大声喊过表兄，表兄走过来，轻轻一抓，扔进篓里，说一声，回去吧！回家把篓兜底一倒，哇，满满一大盆！我高兴极了，只一会儿功夫啊！湳涂就像是大姨家的货仓，海里的鲜货随取随有，取之不尽。大姨拿着螃蟹在清水里一涮，怪，螃蟹也不咬她，“这只是硬的，有膏（即蟹黄，潮州方言称作膏或赤膏）！”我偏不信，大姨说，“煮熟了给你食！”她朗声念起歌谣：“龟勿笑鳖无毛，蟹勿笑蛴（也作蠘，潮州方言，指梭子蟹）无膏……”我接着念：“狮勿笑虎无角，驴勿笑马不会踢！”大姨开心地笑了。

过了些年，我背个篓，和同学一起去海边，比大澳乡更远的海边，去“落海”。中国的海岸线从北到南甚长，去大海讨生活的营生，有的地方叫“赶海”，有的地方叫“碰海”，潮汕一带叫“讨海”，或者还有另类叫法——“落海”，大概因为“落海”的人未必都能讨到什么，而“讨海”应该是有收获的。依旧是从前的海，从前的湳涂，却少了许多鲜货。人说，“落海”的人多了，鲜货也就少了。我们“落海”不为生计，主要是玩。螃蟹没逮多少，连脸上都抹上了湳涂，却开心。太阳偏西，听说涨潮时候凶得吓人，我们不敢久留，不过，还有个隐秘的欲望，叫我们恋恋难舍。听说渔船出海向来有规矩，船未抵港船上人不能穿裤子。同学猜测，为省衣服。又听说风习所及，妇女“落海”，遇着渔船归来，不许抬头，原因当然不用猜测。我们很想见识见识这种风习。好幸运！夕阳西下时分，一艘渔船露出海平面，我们紧张地等待着，近了，近了，噢，驶过去了，船头船尾都过去了，真叫人失望，根本没有出现预期的景象！船上的人悠闲地抽着烟，大声地说着话，全无想象中什么“古铜色的肌肤”、“饱经风霜的脸庞”、“赤条条一丝不挂”……几个同学相视一笑。

随着我去大城市求学，家乡的海悄然淡出我的记忆。

一个火红的年代，一个万马奔腾的时期，恍惚一夜之间，记忆被激情替换。我在省城的一个展览会上看见我的家乡的新貌。那是一种奇特的感受，爱与恨杂乱交错的感受。家乡人响应伟大领袖“以粮为纲”的号召，围海造田。展览会上，标语口号豪迈得惊人，写的是——“借来沧海一角”！这六个字的创造者赛过苏东坡，白打辛弃疾，什么“大江东去浪淘尽”，什么“不尽长江滚滚流”，更什么“尽挹西江细斟北斗”，都比不上当今左派英雄才高语壮！我被洗脑了，自觉自愿当了义务宣传员。不料到了一个更加火红的年代，一个更加万马奔腾的时期，在一次回乡后的私下闲谈中，我被昔日同学问住了，“你知道围海造田付出多少代价吗？都是些什么代价吗？”我重又来到海边，围海的大堤矗立着，堤内新造的田只有离离的禾苗，堤外海水依旧澎湃着，而记忆中的湳涂消失得一干二净！

许多年过去了，当我读到一本外国杂志，那些关于滩涂的文字突然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家乡海边的湳涂，原来学名叫做滩涂。无妨看看关于滩涂的科学的叙述：

滩涂指什么？滩涂是指泥沙和沉积物在海岸边形成的平坦地带，通常在涨潮时被海水淹

没，退潮时露出水面，滩涂是连接陆地与海洋的缓冲地带，也是陆地与海洋相遇的地方。

滩涂如何形成？陆地上的泥沙随着雨水或者江水不断流入大海，海水将沙子和沉积物搅和成软软的粘稠状，像面团似的，由于沉积物种类不同，滩涂有的会变得漆黑，也有的会变成暗红色，陆地的生物在这里与海洋相遇，海洋的生物也在这里与陆地相遇，因此，存在于坚硬的陆地与液态的大海之间的柔软地带是陆地与大海之间的特有交接点，滩涂往往形成于水浅、潮差大、沉积物充足的沿海地带。

滩涂的作用和意义是什么？滩涂是海岸生态界食物链的起点，这里聚集了丰富的生命体，是一个充满鲜活食物的世界，据说有一半以上的海洋生物在这里诞生，并在这里度过幼年时期，滩涂是海洋生态界母胎的地区，或曰生命体的子宫，它的生命性在于它的温柔和韧性，它是净化与生成永不停歇的生命现场。

好了，不引用了。越是专业的东西，受众就越少。

据称，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滩涂是北欧德、丹、荷三国间的瓦登海滩涂，而美国东部海岸、加拿大东南部海岸和朝鲜半岛西海岸等滩涂也很著名。相比之下，我国的滩涂更稀罕，更值得珍惜。兴思及此，我十分怀念家乡的滩涂。啊，那会跳的小鱼，那横行的螃蟹，那生机盎然的生命之地，那另一生命的源泉，消失了，无可奈何地消失了！似乎不是乡愁，又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