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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麟:老厦门人的“年兜”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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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一个简单的字,说尽了闽南人对“年”的无限温存 —— 朱家麟


年  兜

过年,闽南人称作“过正(月)”。庄重雅典的“春节”这个新名词,从辛亥革命革出来以后,几十年前才勉勉强强出现在乡土气浓烈的老闽南人词典里。回忆早年闽南人“过正”的感觉,似乎可以分做两段:忙碌的年兜和可以清心消闲几天的正月。

年兜的开始,比如说在厦门城里和城外,不相同。禾山、同安乡下,收了冬,雁阵过尽了的晴冷天空下,农民把藏番薯、翻稻头、清挖塘泥等一应山野田园农活做完,清扫埕斗,慢慢进入年兜。厦门城里的商家么,新辟的开元路骑楼下或者直接临街的店铺,腊月十六中午,陆陆续续向街沿抬出案桌,摆满素碗鲜果和三牲。上香,洒酒,恭谢,烧金,酒香烟气和纸灰扬扬洒洒弥漫一条街,飘向天空。给保佑一年财运的土地公打过了这一年里的最后牙祭,头家招呼伙计吃饭喝酒。热情应酬的杯觞客套间,决定了来年的去留迁赏。该卷铺盖走人的走了,得了赏钱的收了,才各各整理起心思,在祥和明昌或者萧杀暗淡的岁末余光中,过自己该过的年。 

有前人说“闽人多鬼”,话是刻薄了一些,也不过分。闽南人骨子里是按着“礼多人不怪”的处世信条,虔诚供奉着多个系列的神灵。但是从“尾牙”到俗称元宵、为天官做生日的“上元节”等等仪轨繁多的祭祀看来,闽南人过年,基本上是在敬祖娱神乐人的农耕文化原始底本上,按道家的皇历,来排演这部历时一个月的漫长民俗故事片。商家则在中间插播若干个贴片广告。虽然后来官方对片长呀色调呀作出规定,民间总是顽强地以旧有版本上演。

闽南不同于中国其他地方的特别之处,还在于过年主角——天公为首的一干神灵和他们的侍从始终没有露面。贯场主演的,是各等人家的主妇,不管贫富老少强羸。祭祀贡品的备办,一家大小的穿着打扮,一直到年夜饭的丰俭,都是邻里主妇不得不同台比拼当家本事的一年压轴大戏,个个须抖擞出十二分精神来。我奶奶因为手下有两个媳妇可以指挥,出演文化顾问、技术指导、舞台监督兼制片人的角色。两个媳妇围着她转,放了冬假的孩子,像小卫星围着各自的母亲转,忙乎乎折腾。但是年兜的连日累人忙碌,因为有一年一度肠胃大慰问和正月自由忘情玩耍的预期,就晕染上些快乐的意味,这就是所谓的奔头吧。

严格说,腊月廿四午夜“祭灶”才是过年的开始。灶君和土地公财神爷要上天向玉皇大帝启奏这一家子全年的善恶表现,来年会被赐予什么样的运途,都靠他们那一张嘴,家家因此尽力备足牲礼,还有甜而粘腻的红白汤圆、橙黄发亮的麦芽膏,口上大裂四瓣的发糕和江米红糖炊的甜粿——让他们从心底甜腻到嘴巴,纵有坏话也说不出口。富有人家,在摆放着硕大猪头、肥鸡大鱼、红亮糕粿的案桌前,再烧一叠“车马纸”,烈焰腾腾,飘着喜气的热灰袅袅炫舞飞扬,犹如现在雇个的士或私家飞机,“屁股冒烟”,让神灵们走得捷顺高兴一些。

神灵们飞升离境了,那几天,家家赶紧“清囤”,四壁六面除尘,不平素不敢轻易触动的角落,像灶头边被烟熏火燎得字迹湮化不清的“司命灶君”红纸排位,都清扫清扫。 

老人说,“廿七廿八,炊龟炊粿”。我家楼下后间,是一个天井。长满青苔的老古井旁边有一盘石磨,推磨做龟粿的米浆,淘米补水也方便,街坊们早早来预约日子。那几天媳妇们轮番进出,石磨推把吱吱呀呀的怪叫和石磨沉重而溜顺的欢快,从清早响到天黑。

我家呢,用米十斤上下、直径两尺的甜粿、咸粿,各炊三四盛。甜粿有白糖甜粿、黑糖甜粿,每盛面上都点缀着八九个大红枣。它们是春节待客的点心、垫底的饭食,用豆皮衬着、桌板托着,摆满了家里可以摆放的各个地方。正月毫无疑问是吃不完的,发霉了,再馏,又馏。二月也吃不完,馏着馏着就到三月了。一生节俭的奶奶年年按祖宗旧谱如此坚持,乐呵呵抱怨大家不赶紧吃,心里满满实实是富足的喜悦,这才是过年啊!就像去访亲友,人家招待吃点心,你必得在碗底留下一些,表示自家不穷,也给主人家一个吃用有余的彩头。奶奶还喜欢做乡下自小熟悉的九层粿——一层米浆炊到半熟后,加一层花生浆,如此重复叠加到九层,最后在面上抹上红朱。这几乎是禾祥街我家的独门技艺,极为香糯膏美,和她主理的芋粿、萝卜粿,每年总会博得客人称赞。

炊粿的空挡,奶奶带着两个媳妇赶做红龟红园和红嵌。红园是包馅搓园的小红粿;红嵌是铜钱叠连成长条的模样,可以不包馅。若果红龟是献给神明的祈寿象征,红园当做寿桃,红嵌可以理解为可食货币。大人们用热水搅米浆,加入红朱把米染红了,一帮孙子孙女七手八脚帮着捏块、包馅、在龟印上嵌压出模形纹样,刷油、贴上粽叶或者香蕉叶、菜叶,细心剪了边缘,一个个放入笼屉,抬着码叠到烟气腾腾的大灶上……

刚刚放了假的孩子们,想偷闲玩玩,看看母亲劳累的神态,识相认领活路。比如我呢,劈柴、洗蒸笼、除尘之外,连着几天在幽幽薄明中,被母亲撬起来,和母亲、姐姐各挽一个菜篮子,在阴湿的寒雾里,穿过咸糜饭摊飘忽的臭土(乙炔)灯火,站到泥污黏胶的鱼摊、肉摊、豆干摊前,排长长的队,手心里紧紧攥着钞票和鱼票、肉票等各色票证。母亲在市场各个摊点买菜,顺带察看哪一摊冻鱼好一些,冻肉肥一点,叫唤小孩移队。最后人人挺腰扭身,挎着沉沉满满的三四大篮菜回来。然后返身去话声嘈杂人头攒动的市场,再排另一些队。

家里热油锅哔哔叭叭爆响了两天,炸韭菜盒子、炸芋枣、炸芋头块、炸鱼、炸菜丸子……票证供应只这么几天,不知“冰箱”为何物的年代,凡是保存不了的,要么腌,要么就是油炸。——一年省吃俭用的所有,牙缝抠出来的粮油,在这个时候都阔手倾倒出来。看到屋梁下挂着满满是焦黄喷香的各色炸料的三四个大挂篮,满屋油香,奶奶展露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时候,除夜也到了。 

除夕早早,孩子们把红泥小烘炉清理了镶上一圈红纸,把略略发绣的红铜暖锅擦拭得锃亮,把血蚶一个个用旧牙刷或棕刷刷净……

黄昏,街坊陆续放响了辞年的鞭炮,奶奶催促,在厅上摆起案子。整条的大鱼,熟煮的全鸡全鸭也是必须有的。富贵人家还会供上大猪头,平民百姓自然无力如此进献上苍,但是一般人家,装满了各色炸品的高脚红木盆、红的年龟、棕红乳白的甜粿等等,也摆满扎着五光十色的麒麟献瑞缎绣桌裙的供桌。而摆在供桌第一列,最靠近佛龛和祖宗灵位地方的,是四种水果:香蕉、梨子、凤梨(旺梨)和桔子——在闽南方言里,凤梨也读做旺梨,蕉与招、梨与来、桔和吉同音,它们最直接地向神灵和先人陈请,招来旺吉。

燃香,祝祷,洒酒,线香味、酒气,混合着水仙花的清芬、油炸食品和熟食等等的气味和街上飘来的炮仗硝烟气,融成氤氲年味,化作靉靆祥云瑞气,飞升而去,融入岁末最后一缕霞光。

辞谢了旧年,大圆桌下摆上炭火红旺的泥炉,绕着桌上烟汽蒸腾的红铜火锅,全家人——忙碌不停的母亲、婶婶这时候也得放下手头活,团圆坐定。奶奶一边把炸过的芋头、豆腐、豆干排下火锅,一边念着吉祥话语:吃芋有头路,豆腐年年富,豆干好做官……然后捞起一缕缕“长年菜”,放到一个个晚辈碗里。

除了鱼,必不可少的还有韭菜炒面,象征久久长长。二三十年前,烫血蚶还是闽南寻常人家年菜的最后一道,桌下红泥烘炉上的水壶丝丝沸叫,母亲把滚水冲入装着血蚶的大鸡公碗,滗了水,人人趁热捏取,用指甲剥开绽缝的蚶子,用嘴嘬那红血浸溢的晶莹蚶肉,一不留心红血汁就滴流而下。

母亲最喜食血蚶,在繁忙料理中抽空坐下,和奶奶、父亲和叔叔婶婶说几句年景旧事、近日琐碎,一边剥开楞缘苍黑的蚶壳,好像剥去一个个老旧日子,亲吻一个个红润润的新时光,品尝饱含甘美的希冀。

闽南人爱吃血蚶,固然为了讨彩头:贝乃古钱,更因它鲜而不腥、清而不淡、嫩而韧脆,许多人嗜之成瘾。吃血蚶时的忌讳是,纵使碰到剥不开的,也不能说出“剥不开”,只能默默交给大人去剥,否则没了一年好彩头。

吃过年夜饭,大人忙着清理饭桌,重摆祭桌迎年,尤其要查看灶头上是不是摆好了尖尖锥锥的一大碗饭,插没插上了红春仔花——闽南话,剩和春同音,这一大碗饭,警醒新年:老年带给我们的是富足而且有余。

孩子们在外头和邻居小孩狂野放完鞭炮回屋,把血蚶壳撒在门后、床下,请它们招财吸宝。过了初五清扫,有的人家将它堆花盆里,让时光漂白,来年养水仙花。

守过子时,年到了。可以分头回房去睡,累坏了的孩子们还是会把比试过几次的新衫裤——其实许多是哥哥姐姐退下来的半新衣服——又认真比试了一遍,放在床头,昏沉沉抱着“明天枕头下该是多大一个红包”的猜想,筹划着明早拜过年,到公园看闹热,买炮子枪、西游记面具、掰糖字之类的玩乐,甜甜睡去。大人还得款理明早“开正”上神的祭品,一直到头遍鸡啼。 

元旦开始的“新正”那半个月,才是众生略得休憩的日子。

厦门禾山民谚说,“初一场,初二场(像赶场一样轮番拜年、吃春酒),初三老鼠娶新娘(人人累得蒙头大睡任由老鼠去闹翻天),初四神下地(迎接上天述职的诸神回来,虽然他们不在岗的时候派了天将下来替班、随俗和留守的神明侍从们一起接受荤菜供享,灶王爷每隔三天也会回来巡视一次),初五隔开(新年的内幕落下),初六一完(透一口气),初七完全(众生的新正结束),初八挑肥罋田(准备春耕),初九天公生(主宰一切的玉皇大帝生日,又是一番忙碌),初十分红圆(亲友相互酬答,期许新年合作),十一请女婿,十二氵+音糜仔配咸菜(年货都吃光,只能咸菜送稀粥了),十三关帝生(关帝爷生日),十四糊纸灯(做元宵灯),十五元宵暝,十六看花灯,十七拆灯棚,十八没半圆。”新一年的辛苦就此开始了。

在年味已经被工业烟火冲淡到几近于无的现今,回看幼时过年,尤其是繁忙而饱满的年兜,突然惊异发现,似乎从来没有人去研究过“年兜”这个词。闽南话里,“兜”有袋状的意思,用于地名,例如岭兜。现在写作“斗仔尾”的地方,原来叫“兜仔尾”,形容圆阔的“公园古海湾”通海的这个犹如猪肚尖的窄小出口,也是以形状而名地。除此,兜字主要“家”的意思,譬如说阮兜(我家)、汝兜(你家)、伊兜(他家)。

这两种用法之外,兜字仅只出现在“年兜”这个词里,用这个字形容一年的收结,固然也形象,不过在家和收结两种意思之间,我觉得闽南人使用的是“家”的意思。

年究竟是什么?有人说是一个令人恐惧的食人怪物,在它到来前得准备好食物,躲避它。我想,闽南人心目里,“年”有如一头与人艰难相随走了365天的疲累老牛,到了岁暮,众生理应倾尽所有来慰谢它。给这年度生灵,一个将养休憩的归宿,犹如在外漂泊谋生的人们,到了这个时候,也要回归窝巢。为了向年表示这番情义,闽南人用尽心力,折腾了一个一个忙乱乱、闹哄哄、红火火、打扮的像天堂岁月般富足温馨的年兜。兜,一个简单的字,说尽了闽南人对“年”的无限温存。

除夜饭后,妯娌还在张罗,奶奶在中厅,郑重贴上水红纸墨印的新年历。年历居中木刻印着的,就是一头春牛,好像年的具象。奶奶歪着脖子左右端详,看贴得正也不正。然后对着春牛端详,判断春牛神情,揣测它的提示。对面西滨、将军祠的农家大伯,这时候还要掰开发糕,看看内里的干湿,判断今年雨水是否丰足。

那春牛图据说是颇堪研究的。黄国富先生说,在禾山,农民的解读是,牛童在前暗示节气会偏早,牛童在后则偏晚;牛回头看有倒春寒,牛浸在水里预兆有涝;牛童戴斗笠或裤管高束是意味着雨水多,斗笠后背或穿了草鞋则雨水少;如果牛童骑在牛背潇潇洒洒地吹笛,暗示今年是个好年景。

奶奶那郑重神情,是默默祈请,新的年呀,今时,拜托你起程了,一起去忙活,犁田、拉车,一起去驮财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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