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来为色所害

今日推送之《李春来为色所害》录自《春申旧闻》，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李春来传

北派武生推杨小楼，南派武生推李春来，均为巨擘。春来生于咸丰五年，小楼生光绪三年，少长二十岁，故小楼出师，春来已成名久矣。春来字起山，北平高碑店人。出身于春台梆子科班，出演于北平天和馆（即文明园故址）。

李春来戏装照

时上海谋得利洋行（即后来的胜利唱片公司）买办罗懋荣，在上海宝善街建造京式戏馆，名满庭芳（今馆址久亡，其名独存），邀李春来入班，时春来尚为童伶，武装玉貌，演《白水滩》，棍法浏离浑脱，人影合一，观者爱杀。春来遂留沪不去，自后历演于金桂、丹桂、天仙，而金桂出演最久。杨月楼之后，无人望其背项。钱唐袁翔甫《海上竹枝词》云：“金桂何如丹桂优，佳人个个懒勾留。一般京调非偏爱，只为贪看杨月楼。”按丹桂茶园，亦在宝善街，为定海人刘维忠所开，邀京朝角色，打鼓程章圃即程长庚长子。置办粤式形头，而满庭芳为黯然失色，时剧场有“京绣不如湘绣，湘绣不如粤绣”之语。月楼为杨小楼父，尝与某福晋有染，畏祸避沪，故勾栏中趋之若鹜，以一睹庐山真面目为快，酿成风气。月楼去而春来继之，月楼颀硕，乃北方健儿风味，春来则短小精悍、活泼，故尤为北里姣虫所喜。月楼愤不能敌，自于大新街开办鹤鸣园，未及一月即行闭歇，月楼北归，其明年始生小楼。而李春来已独霸江南矣。

四大金刚盛于北里，排日皆为春来座上客。张书玉、金小宝、陆兰芬、林黛玉，而黛玉年齿为最稚，工颦善媚，尤工心计。时汪蘅舫先生（家四叔蓉仙的丈人峰）为南汇知县，南汇虽上海邻近小县，但夙称膴仕，江浙间有“金南汇”、“银平湖”之称。又云：“十府不如一县。”汪本江西世家，筮仕肥缺，起居如王侯。前清以霜降为大典，百官皆出迎霜，例四品以上方得着貂褂，县官七品例着青鬃羊。蘅舫耻之，斥巨资捐四品衔，而为县令如故。家有小戏班，妙解音律，一见黛玉，惊为天人，百计娶之。彩舆鼓乐抬回南汇县署，县人争出，倾城聚观，讶为奇谈。而春来固已久为黛玉面首。时妓女嫁人即出者曰“淴浴”，春来与黛玉有约“淴淴浴即出来”，乃黛玉溺于汪府享受之奢华，亦如刘备过江，而忘却准代回荆州矣。

李春来便装照

春来久候黛玉，下堂之消息杳然，不能耐，乃夤夜亲至南汇大堂，插刀寄柬，蘅舫以此罢官。林黛玉下堂，竟于书寓（时长三伎院称书寓，妓女称校书）悬汪公馆牌子。汪大以为耻辱，更斥多金，黛玉始复名林黛玉悬牌。李春来由是名益大噪，每晚登台，马龙车水，绕戏院前后三匝，捕房至派巡捕，为之维持秩序。淫娃荡女，皆以得花蝴蝶一顾盼为登仙，春来色胆益大，久之，而有张镜兰之祸。

张镜兰者粤人，夫为岭南巨宦，家资豪富可以敌国。夫殁，镜兰尽得所有，迁地为上海母寓公，拥有里巷房产无数。旋嫁一广东医生黄某，黄某固亦亨也，与会审公堂关炯之为换帖弟兄。黄以瘵卒，镜兰文君新寡，不耐孤鹄，别求鸾操，见春来子都之姣也，色授魂与。然春来已为风流广大教主，方欲玩人，而不复乐为人玩。虽于包厢中见一淡妆妇人，含情凝睇，日日登楼，顾之亦蔑如也。一夕，演《白水滩》，突有一物，如蛱蝶飞来，春来以足践之，一精圆大珠蝴蝶，滚滚的的，迸散在满台乱转。春来仰视，则见镜兰红晕盈腮，知为所掷。其时风气淫靡，珠花掷伶，视为常事，春来亦无动于中，及卸装出院，忽有四巨汉遽拥之推入一马车，帘帷漆黑，马似龙飞，春来本花丛老手，知为北京所谓黑车者，则亦安之。良久，始抵一巨宅，洋楼矗柱，灯火如画，广梯铺以红绒，一妇莹然笑立，绡衣如雪，则方才掷珠花妇人也。其旁侍女，一式垂辫短袂，花排柳簇至十余人，春来不觉目眙神夺，从此拜倒石榴裙下矣。

镜兰以春来为禁脔，天仙茶园日日回戏。时绑票之风尚未盛行，但以春来失踪为异事，茶社酒楼无不资为谈助。而张李好合方如金轮皇帝之御昌宗，控鹤嬉游，艳情无度。镜兰为三十许人，风情妙解，性好洁，终日淡妆如梨花，侍女则一色袱妆，奇葩异卉中，独着素馨一朵，惜春来伶人，不解雅道，尚为虚负耳。镜兰好食蟹，秋风萎腰之际，必令十婢洗手剥蟹，佐高梁酒，为春来上寿。食蟹有专房，四壁承尘，皆髹白漆，光泽鉴人毛发。春来乐不思蜀矣。而关炯之方以故人之妾，荡检逾闲，引为奇耻，探目四出侦其行动。久之得报，始知春来之失踪，即为镜兰入幕之宾，乃大怒，派会审公堂探目，数十人往拿。似捕大盗，春来方与镜兰露台饮酒，望见之，遽翻上房，越屋跳免。粤人大动公愤，进禀捕房，封天仙茶园，李春来锒铛入狱。

镜兰仗其金多，辇资运动捕房，释放春来，捕局格子众怒难犯，解会审公堂，而许其另谋别法。关老爷亲判监禁七年，捕房以得贿故，要求送往捕房监禁，关以会审公堂权力所属，不许。于是双方抢禁犯人，公堂巡捕与捕房巡捕，发生斗殴，闹成虹口（粤人势力区域）全体罢市，而李春来终受提篮桥七年监禁之刑。案定，全堂称快，妖市淫风为之稍戢。

春来出狱，深知忏悔，不敢再在上海演戏，一度北返，出演于廊房头条大舞台，不得志。时上海三洋泾桥方建迎仙凤舞台，专演梆子戏，春来复南下，亦不得志。后改隶大舞台，名在小达子、毛韵珂之下。而南派武生张德俊、盖叫天，无不以李春来为宗匠，德俊得其长靠，盖叫天得其短打，其势骏骚驾春来而上之。春来自叹勿如。民国十四年卒，年七十四。

（《春申旧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