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常常几本书前后勾连,同一个人物跨度出现,就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人物在一本书里开了个头、埋下伏笔,他们真正的结局有的是下一部书的重头戏,有的只是被草草提及,只在别人的口中偶然提起。
有草灰蛇线、伏笔千里,如郭靖、黄蓉;也有中途退场、戛然而止,如华筝、小昭。
这就是所谓的,结局在书外。
01
比如郭襄。
在神雕侠侣这本书里,郭襄的人生交代到17岁。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个17岁的结局,有些不完满。
她小小年纪,就尝到了得非所愿、愿非所得的滋味。她敬仰的人早有了意中人,自己再无论怎么羡慕,也只能退回到小妹妹的位置。
神雕爱侣的归宿是两情缱绻、退隐江湖,留给她的,只是渐行渐远的背影和无尽的仰望思念——
半竿月,一川雪,风陵渡口访侠客,江山伴君阔。
看上去郭襄的17岁有些凄凉。可如果把镜头拉远,从更长的时间维度来回看,17岁,其实是郭襄人生的高点。
那时候,父母尚在,手足情深,倾慕的人为自己送上三份后来人几乎不可超越的寿礼。
那时候,初涉江湖,如雏鸟离巢,从西山一窟鬼到金轮法王,从神雕大侠到周伯通 ,不论黑白、不分正邪,都是她郭襄的忘年交。
前路在远方伸展,身后有守护目光,偌大江湖向她热情的张开怀抱——
来吧,找到你的天地。
然后,在倚天屠龙记里的只言片语之中,可以拼凑出郭襄的人生轨迹。
“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
“郭女侠走遍天下,找不到杨大侠,四十岁那年忽然大彻大悟,便出家为尼,后来开创了峨嵋。”
02
在《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遇到最大的贵人,应该是常遇春。
常遇春和他素不相识,却愿意把接受胡青牛治疗的唯一机会留给张无忌。阴错阳差,自己在张无忌的治疗下,折损阳寿40年。
后来的故事,并不写在金庸的小说里,而是写在残酷的历史上。
马革裹尸、壮年早逝,名将常遇春的确没有活过40岁。
尽管书中未曾写常遇春等等名将之死,但倚天屠龙记里众人慷慨赴死一段,却能让我们窥探一二。
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别之意。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
回头看,无论书中还是现实里,常遇春没有辜负他的豪言:
“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功立业,便是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
只是达成理想的代价太高,要用生命去支付。
03
一般的通俗文学,必然需要考虑读者对于“大团圆”结局的渴望。
傻小子娶到仙女,倒霉蛋功成名就,退隐南山的保了平安,驰骋江湖的鹏程万里……
然而,命运怎么会如此慷慨?
即便你有主角光环时,山穷水尽必有柳暗花明。
可舞台并不会永远属于谁,在命运巨手之下,唯有极少数的人能幸免于难。
这是同为通俗小说,金庸作品能成为经典的原因。看起来开满金手指,但仔细看,却是不得已、不可为,不忍卒读。
世事无常才是常。
在一个个落崖捡秘籍、跳水不死身的奇遇之外,金庸小说里,还是充满那些更真实的人生机遇,更真实的人性选择。
也许正是对人生无常与人情冷暖体会更深,所以,金庸才会在修改版里,改掉了段誉与王语嫣的双宿双飞,写出了袁承志对青青的三心二意。他才会在下一本甚至下两本书里,借他人之口写出那些不够圆满的结局。
年龄大一点读金庸,渐渐可以放下对圆满的执着。
人生不是一场短跑或是马拉松,因为不管长短,只要是比赛,就有输赢。而这输赢,不到终老一刻,不到盖棺定论,就不能判定。
谁能左右无常的命运呢?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努力珍惜享受此时此刻。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毕竟有过惊鸿一瞥,忘年之交;忠义两难、殉节殉国,至少曾痛饮美酒,知己相伴。
何尝不愿意人月两团圆,但可能遇见本身就是千载难逢的奇迹;
何尝不希望老来太平年,但有时英雄注定马革裹尸还。
我们每个人的经历如果写成书,谁也不知道下一章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
天长地久太远,无常意外太近。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不在恐惧和担忧里错过此刻朝夕。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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