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笑傲江湖》里有一伙很特别的人，他们是一群瞎子，一共十五个。
这是特别耐人寻味的一伙人。
我用“瞎子”这个词，不是歧视残障人士。原著里就是说瞎子。
他们为什么会瞎呢，起因是帮大佬左冷禅办坏事，跑去围攻华山派，要替老大夺《辟邪剑谱》。
这一仗打得非常惨烈，最后眼睛直接给全体戳瞎。
我对于这些瞎子很不理解，其中第一点就是：莫名死拼华山派，图什么？
他们本来是一伙小镇高手，平时的生活和华山派没有半点关系，与华山无冤无仇。
甚至双方直打到最后，大家都到了互相插眼睛、咬耳朵、满地打滚的地步了，华山的岳不群都还是一头雾水，死活想不起他们名字：“卧槽这伙人哪来的？我不认识啊！”
可见大家真的是没有半点交集。
杀光华山派，对你们没半点好处；抢了《辟邪剑谱》，那也是入了左大哥的私囊，又轮不到你们。人家嵩山和华山两大山头互掐，关你们小镇高手什么事？瞎掺合什么？稀里糊涂的，拼什么命？
二
可以猜想，瞎子们大概也是为了巴结左冷禅，幻想着给大佬卖死力、立大功，好出人头地。
可问题是你巴结得上吗？我觉得这是他们第二个秀逗的地方。
人家左掌门有十三太保，那才是同一阶层、休戚与共的。太保这个东西不是光靠拍马屁就能当上的，讲究的是血脉、传承。你拼到死也就是个蒙面人。
更何况，在太保下面，还有人家亲信的弟子，像史登达、狄修、劳德诺；还有人家嵩山大大小小的有原始股的成员；还有五岳剑派其他几个山头里要拉拢、要安抚的高层中层，比如什么泰山的玉玑子、华山的封不平之类，人家也都是带资入股的，以后执掌五岳，这些人总还得用，还得靠他们出力。
等这些圈里的人分完了蛋糕，你几个小镇打手还能轮到什么？
更要命的是，帮大佬干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流了血流了汗，最后可能还要背黑锅当替死鬼。你看今天，那些帮主子在使馆里杀记者的狗腿子，最后落到什么好？
岳不群是“君子剑”，在武林上形象好、口碑好。干他是一件损口碑的事。为什么左掌门找一群小镇蒙面人来干岳不群？就是怕沾血、好甩锅嘛。日后左掌门执掌五岳，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为岳先生报仇，把你们十五个替死鬼拿来祭旗，到时候通稿就是这个画风：
“左掌门高度重视岳先生被害事件，亲自督办，专门成立了以丁勉、陆柏为首的工作组，昼夜工作，缜密调查，终于将十五名凶手查获，明正典刑，以告慰岳先生在天之灵……并向岳夫人宁女侠、灵珊小姐致以深切慰问……”
三
可惜，这十五个傻鸟想不明白，听人的煽动去打华山派，结果流年不利，给令狐冲刺瞎了眼睛。
无缘无故，无冤无仇，为了少数人、个别人的利益，莫名其妙送掉自己的招子。快乐的小镇高手当不了了，他们沦为废人，一步都不能再离开嵩山。
这些瞎子从此陷入了仇恨之中。注意，不是恨左冷禅利用自己，也不是恨本人脑筋秀逗，而是恨上了令狐冲——你为什么不乖乖被我们灭掉，干嘛要反抗？
这些瞎子活得很痛苦，却不知道自己痛苦的根源。他们感到自己被强暴了，却不明白谁才是真正在对自己施暴。
他们到处找机会死磕令狐冲，好像干掉了令狐冲，他们就会不再痛苦，得到解脱。
金庸写他们是瞎子，真是很有寓意的，他们并不是眼睛瞎，而是心瞎了。
四
最后，在华山思过崖的黑暗洞穴里，十五个瞎子最后和令狐冲相遇了。
左冷禅在背后大吼一声：“你们的眼珠是谁刺瞎的，难道忘了吗？”
看，典型的煽动。
驱使这种没有思考能力的人，不需要利益，只需要灌输仇恨就好。
孔夫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其实这话有时候正好反过来，使唤脑筋好的人，往往需要实打实的利益；而驱使没脑子的人，只要制造一些虚幻的概念就可以了。
就好像陈近南，要说服韦小宝，就不能靠“反清复明”，而要说出实打实的利益
果然，瞎子们听了左冷禅的话，像打了鸡血一样，“齐声大吼，跃起来挥剑乱刺。”
在他们蒙昧的灵台里，从来没有想一想：
令狐冲这个人，和我们本来的生活有毛关系？
我们现在像二百五一样地仇视他，敌视他，我们反令狐冲、反任盈盈、反华山、反恒山……是谁教我们的？是图个什么？是谁得好处？
小说后来非常有隐喻，在漆黑的山洞里，令狐冲举起了一根魔教长老的遗骨，磷火闪耀，照亮了这个黑黢黢的蒙昧世界。他和盈盈也借此杀出重围。
令狐冲是盗火者，但他点亮的火光，瞎子们看不见。
瞎子们只会惊慌乱窜，问：“有火把？有火把？”然后被独孤九剑一个一个干掉。心瞎了的人，是看不见火光的。
你把火举到他面前，他们也只会翻着白眼，像小说里一样骂：
“拿开点！滚你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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