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供无尘岁朝春
                              胡璞《岁朝清供图》
    清人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云：“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书中女主角“芸”不仅欣赏夫君插花“精妙入神”，还别出心裁，“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令见者无不称绝。沈复与“芸”亦属贫贱夫妻，却如明人袁宏所言：“朝看一瓶花，暮看一瓶花，花枝虽浅淡，幸可托贫家……以此颜君斋，一倍添妍华。”
   “瓶花”作为文人清供，源自六朝，盛于唐宋，明清蔚然成风。唐人李延寿《南史》记载：“有献莲花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可知插花萌生于佛寺，后来传至宫廷和民间，进而成为文人陶冶情操、美化生活的象征。
   春节为农历岁首，古人称为“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之“三朝”。每至“岁朝”，文人置古瓶古尊古盆于几案，插以时令花草，配上吉祥物件，以为迎新纳福。“岁朝清供”讲究颇多，明人陈继儒《小窗幽记》云：“瓶中插花，盆中养石，虽是寻常供具，实关幽人性情，若非得趣，个中布置，何能生致。”
   由文人在春节置瓶供花，令画坛衍生“岁朝清供”独有题材。相传清人郑板桥居扬州时，偶见元代李萌《岁朝图》，虽“破乱不堪”，却爱不释手，购后重裱，喜而赋诗：“一瓶一瓶又一瓶，岁朝图画笔如生。莫将片纸嫌残缺，三百年来爱古情。”诗中鉴古迎新之情，也是众多画家喜绘《岁朝清供图》的心迹写照。
  “清供”，《辞源》释为“清雅的供品”。在画家笔下，“岁寒三友”、“四君子”抑或水仙、菖蒲、百合、丹柿、佛手、石榴等，以及紫砂盆、水盂、胆瓶、石头、书卷、博古架等，只要“含有善颂善祷之意”（周瘦鹃《岁朝清供》中语），皆可拾笔成趣。正如近代吴昌硕《硕果清供图》所题：“赏名花，娱乐果，清供无尘岁朝春。其乐无穷，美意延年。”
   浙江博物馆所藏清代胡璞《岁朝清供图》轴，就寄托了“清供无尘岁朝春”的雅逸情致。
   关于胡璞，传世史料不多，生卒年也未详，约生活于清代中晚期。民国学者孙振麟《平湖历代画人传》唯有寥寥数语记述：“清代人,字振斋，浙江平湖人。（胡）湄孙，画虫鱼花鸟，能世家学。”据孙振麟介绍，胡湄外公是收藏富甲天下的项元汴，胡湄因此饱受名书法绘熏陶，技艺日趋成熟，尤工花鸟虫鱼，擅作工笔重彩，着色艳丽，造型准确，形态生动，有“仙笔”时誉。胡璞“能世家学”，与乃祖画风一脉相承，其《岁朝清供图》同样用笔细腻，色彩焕然、结构精巧、形象逼真。
   当代学者陈佩秋、徐建融在《中国画晋唐宋元传统》一书中指出，“笔墨是为形象的描绘立骨，赋彩是为形象的描绘添肉。”强调画家在描绘形象时，不能离开真实物象而孤立、抽象地谈论绘画语言（如笔墨、色彩之类），要做到形神兼备，而不依样画葫或夸张失真。随着明清写意画兴起，有许多人托名“文人画”，置谢赫“六法”（特别是“应物象形”原则）于不顾，徒藉“画不够，题跋（及印章）凑”手段，致作品成为“杂烩”或“拼盘”——以致现代著名画家傅抱石有“吴昌硕风漫画坛，中国画荒谬绝伦”激愤之语。当然，此处非指开金石派画风新面的吴昌硕一人，系泛指随意涂抹、放诞乖张的末流之辈。
   此帧《岁朝清供图》能取法乎上，多承五代北宋院体画风沾溉，瓶中诸花、盆中水仙颇多徐熙、赵昌“遗韵”。北宋赵昌师法自然，有“写生赵昌”之誉，描绘形象精妙入微不失自然，设色则明润丰艳极为柔美。赵昌更得风气之先，所作《岁朝图》红花绿叶掩映，色彩明丽灿烂。胡璞笔下花草力追前贤：瓶中数枝疏叶繁花穿插生动，迎风摇曳；盆内水仙团簇相拥，丰茂葳蕤，如“好雪片片”。而花形用淡墨细勾，俯仰反侧，极尽其妙；花蕊粉白设色，予人“含烟带雨,笑脸迎风”之态与“赋形夺真,莫辨真伪”魅力。此画遥接五代徐熙之风，呈装饰之美。徐熙为装饰宫中厅堂作画，唐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谓之“装堂花”，作品多以牡丹湖石花鸟为题，以置中对称式构图布局，“位置端庄，骈罗整肃，多不取生意自然之态……”（郭若虚语）而“清供”亦有“装饰”、“安排”之义，胡璞《岁朝清供图》形象逼真，亦不失“经营”匠心：花盆如涟漪荡开，胆瓶似葫芦高悬，位置高低错落，色泽斑驳明亮，既成对比又作呼应；水仙团团簇簇，瓶花舒展自如，姿态百出而映照和谐。特别是“散落”一地的二三佳果，随意赋形，又机杼自在，益增灵动之气，更饶装饰意趣。
   从题跋“丙申冬日”可知，胡璞创作于乾隆四十一年（即公元1776年）。而压角闲章“俟工寄傲”，有凭藉工笔重彩寄托雄心之志。从康熙朝开始，宫廷即蓄西洋画家，遂使中外艺术相互交融，胡璞在传承“家风”之外，又着力打通两种中西绘画语言壁垒。《岁朝清供图》所绘青铜胆瓶、团形花盆，充满立体感和多维性，色彩运用与光线处理兼取西画技巧，形象更加栩栩如生。
   在胡璞《岁朝清供图》中，暗绿“胆瓶”既寓“平安”，又喻“禧禄”；“水仙”拟“神仙”，亦谓“无量福”；两枚“丹柿”称“事事”，插花腊梅、文竹之类各有美好寓意……画家置身冬日，却充满“事事平安，福禄双全”的新春祈愿。

胡璞《岁朝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