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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玉明 |《红楼梦》:逼近生命的真相

201|No.

骆玉明教授的《简明中国文学史》作为“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自2004年出版以来已行销十余万册,在高校文学史教学中拥有良好的口碑和广泛影响力。同时该书坚持文学本位的立场、强调用文学的基本价值尺度去阐释文学史现象,以及对众多文学作品的独到分析与解读,又使其超越了一般概述性教材而自具文学史经典读物的面目。为此我们特意推出该书的精装典藏版,以供更多热爱文学和喜爱作者的读者阅读使用。本期推文即摘自该书。

《红楼梦》的作者曹霑(约1715—约1763),号雪芹,或谓字梦阮。祖上本是居于辽东的汉人,后被编入满洲正白旗,随清人入关。雪芹曾祖曹玺的妻子当过康熙幼年的保姆,祖父曹寅小时也作过康熙的伴读,与皇室形成了特殊关系,因而在康熙朝曹家得到格外的恩宠。曹玺、曹寅及雪芹的伯父曹颙、父亲曹頫相继任江宁织造,前后达六十余年。江宁织造名义上是为宫廷采办织物和日常用品的官职,但曹寅实际是康熙派驻江南的私人心腹。康熙六次南巡,其中四次以江宁织造府为行宫,可见其受信任的程度和其家财富的丰裕。曹雪芹就是在这种繁盛荣华的家境中度过了他的少年时代。

曹家的衰落缘于皇权的交替。雍正五年(1727),曹頫以“织造款项亏空甚多”等罪名被革职,家产也被抄没,全家迁回北京。后于乾隆初年又发生一次详情不明的变故,曹家遂彻底败落,子弟们沦落到社会底层。曹雪芹本人的情况现在了解得还很少,只知他曾在一所宗族学堂“右翼宗学”里当过掌管文墨的杂差,境遇潦倒,常常要靠卖画才能维持生活。最后十几年,曹雪芹流落到北京西郊的一个小山村,生活更加困顿,已经到了“举家食粥酒常赊”(敦诚《赠曹芹圃》)的地步。在这僻陋之地他写成了辉煌的《红楼梦》(原名《石头记》),但未能完稿即弃世而去。

今人宋忠元所绘《曹雪芹像》

《红楼梦》的版本有两大系统。一为八十回的“脂本”系统,附有“脂砚斋”(作者的一位隐名的亲友)评语,故名。这是《石头记》原本的抄本。另一为一百二十回的“程本”系统,由程伟元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初次以活字排印,次年又重新排印了一次,文字有所改动,故分别称为程甲本、程乙本。程本的后四十回是怎样形成的,至今并无定论。一般认为是高鹗(约1738—约1815)续写的,他是汉军镶黄旗人,官至翰林院侍读。但也有人认为曹雪芹也留下了一些八十回以后的稿本,而高鹗只是对此作了补缀的工作。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由于它和从来的小说都有很大不同,围绕它产生过许多穿凿附会之说。上世纪20年代,胡适作《〈红楼梦〉考证》,提出此书为曹雪芹的“自叙传”。这若是指《红楼梦》是以作者自身为原型的文学创作,不排斥小说必然包含自由的想象,应该是可以成立的。同时还须注意到:如果说这种小说是通过追忆的方式展开的,被唤起的并非只是往事陈迹,作者一生的经验和成熟的思考都直接作用于往事的再度塑形。

关于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部小说,作者在小说的开头作了交代: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自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

值得注意的是:从来文学作品在描述自我时,总是预先经过社会价值观念或至少是他自己认为是“应该”的准则的过滤,即使《儒林外史》,在以作者为原型的杜少卿身上也看不到吴敬梓出入风月场而败财之经历的痕迹,而曹雪芹却试图更直接地逼近生命的真相。过去因为过分强调《红楼梦》的批判性,常把这段文字理解为曲笔,那其实没有什么根据。曹雪芹并没有给读者一个虚假的忏悔,只是他也没有为他表示忏悔的生活感到愧耻。在经历人生沧桑之后回顾少年时代,那个自我用理智判断是荒谬的、负罪的,但在情感上却是那样值得留恋。如果说在追忆往事时自悔与自爱的心情同在,那么到了小说的氛围中后者的作用就更为重要。而正是因为忠实于自我、忠实于情感,《红楼梦》才呈现出与以往任何小说都不同的面貌。

在这一节文字中曹雪芹再三强调“梦”、“幻”是小说的基调。显然,家族由盛而衰,自身徒负才华而一事无成,使他感觉到生命的虚无。然而他却不能忘怀人生中令他感到负罪又令他感到美好的东西;在文字的重构中追寻梦幻中的美,伤悼它的丧失,便成为《红楼梦》的基本意蕴,对于读者,这也是感动之源。

以前八十回而论,《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年龄是从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所以把《红楼梦》简单地视为爱情小说不是很确切,它写的是一个性早熟而敏感的少年的特殊情感经历。从第五回梦游警幻仙境开始,贾宝玉经历了与众多女子(大约不下十数人)具有或隐或显的性意识内涵的亲热交往,同时还有同性间的爱慕。虽然林黛玉越来越占特殊地位,但宝玉的“泛爱众”也没有彻底结束。因为这本是少年的感情,它过于活泼而少有节制。在旧时代,少年人的性意识是不被成人世界所认可和正视的东西,它同样不被文学世界所承认;即便曹雪芹在借着宝玉的故事回忆往事时,也难免有负罪感。然而他在此中的眷恋何其深重,以至他要不顾一切地将其描绘出来。因此我们在这位天才的笔下,看到对女性纯出天然的爱慕乃至虔敬,看到了从未有过的风姿绰约、光彩照人的少女群像,她们几乎是“梦幻”的人生中唯一美丽的存在。

清费丹旭所绘《十二金钗图·黛玉葬花》

少年充满感性的生活注定要被成人世界的规则所破坏。家庭对少年的压力与社会施加给其一般成员的压力成正比,而一个少年已形成的个性距社会标准愈远,则遭遇的改造力量愈强。所以我们看到宝玉与父亲之间紧张的对抗,而贾政在暴怒中竟要活活勒死他。人在成长的过程里因为进入社会规范的需要而不断丧失自我,这是人性的一种处境。对此人们素来不以为有何异常,而曹雪芹深深感受到它的悲哀。

在小说里,成年男性的世界代表着历史与文化的正统,代表着蛮横的权力,它吞噬着贾宝玉所珍爱的由女儿的光彩所照耀着的梦幻一般的小天地。不仅如此,合宁、荣两府,那些作为家族支柱的男性,有炼丹求仙的,有好色淫乱的,有安享尊荣的,有迂腐僵硬的,却没有一个胸怀大志、精明强干的;这个腐败的贵族之家还以自毁的方式把贾宝玉的感情世界和他的“女儿国”带向最后的深渊。

《红楼梦》以非常强烈的态度指示给读者:美的东西都是脆弱易碎的。“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而女儿较之男人是脆弱的。便是在女儿群中,相比于薛宝钗,林黛玉是脆弱的,相比于袭人,晴雯是脆弱的,还有尤三姐,当她以一种堕落姿态放肆地与贾珍等人周旋时,她显得很强韧,而一旦真心实意爱上一个人,生命立刻崩碎……《红楼梦》充满了美的毁灭,这种毁灭昭示人们所生活的世界粗鄙而肮脏,它对于美的事物而言是悲剧舞台;但《红楼梦》却又充满了对美的怀想,这种执着的怀想在哀伤中表达着不能泯灭的人生渴望,它给人世留下了深长的感动。

《红楼梦》不只是关注贾宝玉与大观园中女儿们的情感生活。作为一部带自传色彩的小说,它的全部故事情节是随着贾府的衰败史展开的。作者以前所未有的真实性描绘出一个贵族世家的没落,并由贾府的广泛的社会联系,上至皇宫,下至市巷、乡野,时近时远地展现出更为宏阔的社会生活图景。虽然对政治的批判并非预设的任务,但由小说写实的品格所决定,从贾雨村徇情枉法,王熙凤私通关节、仗势弄权,薛蟠打死人浑不当事等等一系列情节,它仍然揭示出豪门势族的无法无天和封建法律对于他们的无效。俗世的污浊客观上也为贾宝玉之厌恶“仕途经济”提供了合理的根据。

《红楼梦》在艺术上最值得称道的,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全书以一种精雕细刻的精神,描绘出上百个来自社会不同阶层、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物,而无不自具一种个性、自有一种特别的精神光彩,哪怕是出场很少的人物,也写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们构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人物画廊,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不朽的价值。

今人王叔晖所绘《红楼梦》人物画之“晴雯补裘”

这种成就固然表现了作者的非凡才华,但从根本上说,它更依赖于作者对复杂的生活状态和人性的丰富含蕴的深刻理解,它内含着对人在现世中痛苦的生存的博大的同情。也许从一些次要人物身上,我们更容易认识这一点:像出身高贵却因家族沦落而寄身贾府的女尼妙玉,为了掩饰事实上的依附身份所造成的心理伤害,她总是孤傲得矫情,对高洁雅致的生活姿态显示出一种刻意的固执;像乡间老妇刘姥姥为生活所迫而借着一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跑到贾府打抽丰,心甘情愿以装痴弄傻的表演供贾母等人取乐,极似戏曲中的丑角,然而仔细读来,却处处有她的智慧、世故和辛酸。作者更以深刻的同情心和对少女特有的虔敬,刻画了许多婢女的美好形象,写出了她们在低贱的地位中为维护自己作为人的自由与尊严的艰难努力。像俏丽明艳、刚烈高傲而敢于反抗的晴雯,像天资聪慧、有着诗意情感的香菱,她们被毁灭的故事令人永远难忘。就是温顺乖巧、善于迎合主子心意的袭人,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痛苦,当宝玉说起希望她的两个姨妹也到贾府中来时,她便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正是一种前人未及的人道主义情怀,成为《红楼梦》艺术创造力的根源。

至于《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不仅贾宝玉,像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等,都有着鲜明的个性和丰富的性格层面,其个性的形成也都具有充分的生活逻辑的依据。拿林黛玉来说,她聪颖而多病,容易自伤;在贾府里,她既是一个因父母双亡而前来投靠的“外人”,又深得贾母等长辈的怜爱,其过敏的自尊和伶俐尖刻的言谈正是由上述因素促成。因为缺乏安全感,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在与宝玉的悄悄的恋爱中,她总是警惕而多疑,不断地要求得到保证,使这爱情故事始终蒙着哀伤的阴影。薛宝钗则是生长于一个缺乏男性支撑的富贵人家,明智、早熟、洞悉人情,所以她很少表现得像黛玉那样自我中心,但她注重实际利害的性格却与重情任性的宝玉易生隔膜。至于作为荣国府管家奶奶的王熙凤,是《红楼梦》女性人物群中与男性的世界关联最多的人物。她“体格风骚”,玲珑洒脱,机智权变,心狠手辣,不但不相信传统的伦理信条,连鬼神报应都不当一回事。作为一个智者和强者,她在支撑贾府勉强运转的同时,尽量地为个人攫取利益,放纵而又不露声色地享受人生。而最终,她加速了贾府的沦亡并由此淹没了自己。在《红楼梦》中,这是写得最复杂、最有生气而且又是最新鲜的人物。

今人王叔晖所绘《红楼梦》人物画之“王熙凤”

《儒林外史》与《红楼梦》共同标志了白话文学语言的新高度,而不同的是,前者以简练明快为显著特色,后者则更多一分细致委曲;在善于写人物对话方面,《红楼梦》尤为特出,不仅能切合人物的身份、教养、性格以及特定场合中的心情,使读者如闻其声、似见其人,连故事的情节也常常借此作交代,这是对《金瓶梅》之长的继承和发展。如第二十回中,写贾环和丫环莺儿掷骰子,输了钱哭起来,遂被宝玉撵了回去。他的母亲赵姨娘问明缘故,啐道:

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这没意思?

凤姐在窗外听见,先斥责赵姨娘:

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顽去!

然后一面吩咐丫环,一面教训贾环:

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顽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

赵姨娘对宝玉受众人宠爱而贾环不讨人欢喜一直怀恨,于是把这种不满都发泄在贾环身上。但在封建宗法伦理中,赵姨娘虽以丫鬟被贾政收为妾,身份却依然是奴才,她的儿子贾环却是主子。所以凤姐听到她骂儿子又兼及宝玉,便不客气地教训她。对于贾环,凤姐根本也是看不起的,但却要求他有主子的样子。在这里,赵姨娘卑下的个性和怨恨的心理,王熙凤盛气凌人的威势,以及贾环在母亲身边染得的委琐,一一跃然纸上。《红楼梦》中这样的神来之笔,实是随处可见,它使读者如同进入了一个活的世界。

如同一切伟大的文学巨著,《红楼梦》也是说不尽的。它有诗意的浪漫情调,又有深刻的写实力量;它渗透了以世俗人生为虚无的哲学与宗教意识,却又令人感受到对生命不能舍弃的眷爱。1904年王国维作《〈红楼梦〉评论》,被认为是中国第一篇现代意义上的学术论文,这和《红楼梦》较之其他小说更适宜于运用现代观念来解析,或许不无关系。

骆玉明《简明中国文学史》(精装典藏版)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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