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去的曲先生

今年二月十八日上午，我从栾金建设银行出来，在学校主楼前遇见了我们中文系已故曲先生的妻子郭老师，与她同行的还有一女士。郭老师退休前是我们学校附小的语文老师。那天是农历的正月十一，熟人相见自然是要道一声“过年好”的。

我和郭老师互问身体等近况之后，我就说你家瑶儿和魁而姐弟俩怎么样，还经常回来吧！郭老师说是的，他姐弟俩每个周末都回来看我，我妈和我哥、我弟都说，这比自己亲生的孩子都好！我脱口而出道：像根儿！郭老师听了立刻就热泪盈眶了。我明白，“像根”二字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曲先生。

郭老师生于1947年，当初是由于家庭的历史问题，下放农村耽误了婚事，后来到1985年续弦嫁给了曲先生，没有生育。我说孩子“像根”就是说像曲先生。曲先生是个好人，也就是老实人。

我大学毕业来到现在这所大学工作的时候，第一个见面的，就是曲先生。他当时是中文教研室主任。初次见面，就感觉曲先生是个很儒雅的学者。戴眼镜的未必都是大学教授，曲先生的样子和风格，戴不戴眼镜都是大学教授。他近视得厉害，高挑的个子，背稍弯曲，溜肩，绝对是个平易近人的好先生，他是那种从来不会生气发火的人。可是在他的面目神情中，我总是感觉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抑郁，深深的埋在其中。

第一次聊天，我不仅明白了曲先生的抑郁确实存在，而且还知道了这抑郁的原因。曲先生1939年出生。他母二十七岁的时候，他三岁，父亲病世了，母亲终身不嫁，一手把他带大。老太太1985年10月是去世的，享年70岁。文革期间，由于受三叔的国民党政府官员和舅舅移民国外（叫海外关系）的牵连，曲先生和母亲、妻子、一女（67年生）、一儿（69年生），一家五口，下放到偏远穷困的昌平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水土不服的妻子把命扔在了那里。我参加工作的时候，曲先生一家虽然已经平反，从农村回城已经好几年了，可乡下那段岁月的阴影，却一直在曲先生的心里，无法驱散。

曲先生曾委屈地发牢骚说，你说我们生在国民党的旧社会，能不给国民党旧社会干活吗？说我父亲是国民党官员，可即使是老百姓，那不也是国民党旧社会的老百姓吗？但是在当时，上哪儿说理去？这种内心的块垒反映到外在上，就是我所感受到的抑郁了。这种抑郁并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还加重了。

原因是曲先生到了评正高职的时候了，却又几次上不去。曲先生说，要是谁有陈景润样的特殊成就，那自当别论，在大家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就应该按照资历来。那时候虽然不像现在这样有事得运作，且已达到白热化程度，但私下活动还是有的。曲先生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格，爱哭的孩子多吃奶，他却是个宁可饿肚子，也不去哭的人。当时还没有科研课题一说，而看专著和论文曲先生也很不错，尤其是曲先生主编的《中华美德诗词曲美编》，在当时还是有影响的。经过几年折腾，我们都觉得曲先生晋职毫无疑问。结果却是大跌眼镜，一位我们很不屑的人晋职了。曲先生找领导谈，领导说他个人很认可曲先生的工作与成果，但是只能尊重评委的投票结果。那段时间，曲先生窝囊得吃不下，睡不着。

第二年春天单位体检的时候，就查出曲先生先患了乙肝，几经治疗最后还是导致了肝癌的发生。我们都认为曲先生的病，就是因为职称问题造成的，他这个人有话总是憋在心里，郁闷成疾啊。作为没有任何背景和关系的人，不求人不活动，那怎么行呢？2007年春天曲先生手术前夕，我下晚课的路上曾遇见散步的曲先生和郭老师，他还对晋职一事耿耿于怀。2010年9月，曲先生去世了。但愿在另一个世界的曲先生，能够生活在较为公平的环境中。

曲先生是讲授中国古典文学的。他还酷爱篆刻艺术，并为大学生的文化素质教育开设了篆刻艺术课，深受大学生们的好评和欢迎。前年秋天，一位小伙子敲我办公室的门，自报家门叫石恒宇，是从沈阳来的，要看看曲先生，想知道他家的住址或电话。当我告诉他曲先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的时候，他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就双眼潮湿了。他说他是曲老师篆刻艺术课上的学生，找曲先生没什么事情，只是想看看他喜欢的老师！

郭老师和我有说不完的话，可旁边同行的女士在等她，便与我告别，并说改日有空再聊。是啊，能有一个熟悉曲先生的人，和她一起聊聊故去的丈夫，那一定也是很好的吧！闲聊中，她显然是深爱着老实厚道的丈夫，仍然在为曲先生的一生鸣不平！

郭老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和我道别了。

                                  2016/3/13 17.08北极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