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北略,燕卒南遁。旦暮將渡易水,勢如危卵;朝夕即拔王畿,形若破壁。王師會獵,微燕亡對,君臣俱無一策,左右亦乏一謀。人慌而亡擇路,病急則亂投醫,遂問計於孤陋,乃托事於鄙俗。
荊卿軻者,本衛人也,涉於燕地,太子適徵,待之以國士禮,顯之以上卿位。燕丹懼其兵威,慾謀刺秦;荊軻感其恩厚,願得謁意。謀之不周,計之不詳,遂取樊將軍之首,攜燕督亢之圖,購百金之利刃,入不測之強秦。事雖不成,世多美之。遷客題詩,歌其勇決;騷人囑賦,慕其高義。史家傳曰:懦夫增氣,暴秦奪魄。然舉劍扛鼎之徒,寄之以身家性命;殺人越貨之流,托之以邦國大事。此誠燕之乏人,理之大謬也!
蓋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厲之暴政,道路以目;幽之烽火,美人傾城。天下分崩,九州離析,遂有下堂而迎覲者,射王而中肩者,問鼎之輕重者,誅周之大夫者……凡此比數,不可勝舉。諸侯力政,民不知其所從;陪邦恃強,人難安其所居。天下分之久矣,勢當趨合。合必籍強而附,統必擇德而歸。
夫自孝公大用商君,外修戰備,內務耕織,民以殷盛,國以富強。勢出六國之右,威加四海之上。惠王用張義計,昭王得范雎謀,蠶食諸侯,漸成帝業。及至始皇,承湯武之雄烈,闃申商之法術,總攬皇機,掃清盭釁,鞭笞天下,匡定寰宇。八方之傑,慾仕秦庭;九州之眾,樂耕秦土。闇弱小邦,豈足慮哉?
時二周已滅,九鼎入秦,隨珠在側,和璧在旁。或有方士觀之:關中祥雲,五色龍虎;三秦瑞氣,七彩螣蛟。此非位履至尊,身登九五之兆乎?六合歸一,誠如百川入海,八方趨合,斯若群鳥朝鳳。天下無主遠矣,聖王有為近也,此天使之然也。徒一狂夫,焉能逆之?嗚呼!天道幽遠,難為俗言!
秦據雍州之富,函谷之險,進則龍驤虎視,震盪乾坤,席捲五內;退則鷹擊魚躍,跨陵邊疆,坐斷一方。加兵舉地千里,遣士獲賂萬金。諸侯皆懼,天下咸恐,締交合縱,會盟離橫。六國並力西向,秦人據關東禦,追亡逐北,面南制弊,因利趁便,宰割天下。當是之時,六國不乏兵甲,山東非無賢達。制其朋者,古之良將;為之謀者,世之高士。十倍之地,百萬之眾,無寸功而疲敝,僅半載而陵夷。今不臣趙魏枭,違命韓楚已隳。秦盡得其地所產,俱收其險而臨。余觀孤燕,強援已失,智者已逝,刺而求全,難若登天;視之盛秦,良將勁弩,信臣精卒,破而會食,易如反掌。傾危之患,地使之然也。
周室喪久,末大不掉。五伯逐鹿,七雄爭鼎,兵革不休,狼煙不止,延五百載,歷數十世。天下黔首病之久矣!甚矣!黎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阡陌之眾,望能守其田土。莫不翹首以盼令主,沐身以待良吏,以武止戈,以力求統,定制以安天下,修法以養生民。秦皇政者,上承天意,中得地利,下順民望,恭行聖罰。奉天承運之主,此誠不可爭鋒;簞食壺漿之師,斯亦不可匹敵。此言民心向背,不可不察!
假天與之運旋,地去之緣慳,丹謀得逞,軻行得遂,秦之宗室,複無承統之君?燕之社稷,又能延祚幾許?徒使蒼生多遭刀光之災,更受血影之禍。於心何忍乎?於情何堪乎?
鲰生說曰:丹之謀也,非慾崩之;軻之行也,乃慾約之。曹沫劫齊,盡返魯地,荊軻駕秦,以寬諸侯。惜乎劍術不精,恨乎所待未至。此豎子之識,難以之謀;愚夫之見,誠不足采。齊桓之道,慾為諸侯連帥,服國求賂,必信於義;始皇之道,慾為天下共主,毀廟絕祀,何拘於節?且夫秦鮮聞重信守諾之君,向有趁勢任術之主,嘗以空言求趙璧,以虛地戲楚子,慣欺諸侯,何獨信燕?敗引雷霆之怒,成亦一紙空文。髮長識短,尚知不可;才飽學足,反以為能乎?
堯舜禪讓,遂傳美名;湯武征伐,享國日久。治術不同,功業無異,何也?世易時移,因事備變耳。亂世當用重典,理國宜施仁術。以古治今,斯是腐儒;以今加古,此乃妄者。上古之時,構木以避群害,建號有巢;鉆火以化腥臊,譽聖燧人。曹沫故事,二百余載,因循古之成法,復為構木鉆燧耳。
昔之殷紂,怙三仁肱股之佐,得姜后淑德之助,終不保成湯之基;歷於宣王,挾中興復古之德,雄南征北戰之威,卒難定魯侯之嗣;後出孔明,籍天縱地逸之才,兼鞠躬盡瘁之勤,亦未效興漢之功;繼之武穆,懷盡忠報國之志,負直搗黃龍之能,猶未雪靖康之恥。母儀之姿,匡世之主,管蕭之匹,韓白之奇,宏圖難展,大業未潤。力非不逮,智非不濟,不得其時,不順其勢也。公之視荊卿軻孰與諸賢?不若遠矣,何能獨成大事乎?
霸王之勇,不能挾泰山以超北海;子房之略,不能引大河而至南冥。勢使之不然也,概莫能外。平庸之資,順勢而行,倍之以勤,積年有成;超世之傑,背道而馳,徒費心力,遺恨無窮。
恃才以文亂法,譽軻者謂;任俠以武犯禁,效軻者謂。殷鑒不遠,猶在夏后。軻被八創,身廢秦廷,至死不寤,箕踞以骂:事之不就,乃欲生劫,必得約契,以報太子。吾輩觀而笑之,若不深以為鑒,慎審權宜之變,通達去就之序,徒歌易水,復為後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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