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唱片公司留声索隐(续)

观我博文《长城唱片公司留声索隐》三篇，历时三月，耗用万字写就，也仅仅只是解决了长城公司创立、开幕、最初发行唱片以及北京、上海灌音的时间问题，甚至个别小条目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实有“小题大做”之嫌，更让博友觉得“怪哉怪哉真怪哉”之处便是我不介绍梅花馆主，却用一定篇幅讲“禅翁”，因何？只因郑子褒名气太大，不用介绍，凡研及京戏唱片的，谁人不知，孰人不晓？如今的戏曲研究最流行“人云亦云”，文字原始显得尤为重要，况且陈禅翁“灌音忆语”系列文章，是研究长城灌音经过的最有谱又最有趣的资料，挺值得我们玩味细读，本人特在“灌音忆语”里整理出长城灌音轶事“八最”，以飨博众。

 

考虑最周到者-梅兰芳 畹华灌音，在剧目唱句既定之后，即与予等作时间上试验。凡唱片中应有之配角及胡琴鼓板，邀集一堂，悉心试验，必求全片之时间，恰合三分十五秒而后已。苟有超过或不及，则先就胡琴过门及锣鼓点子中作伸缩；若再不合，则在腔调中增损之，反复研究，不惮烦琐。迨正式灌音，唱念时偶有微瑕，即要求工程师重为灌蓄，务使其自己认为合意而后止，故畹华所灌各唱片，无论在何家公司，其成绩均极美满也。
伶王梅兰芳，最为慎重，全片之选词择腔，更易至再三。经由本人认为惬意，方始定夺。于是嘱咐记室，详加写录。某片起首，几记鼓，几下锣，胡琴过门多少板眼，运腔使调如何转折，莫不一一笔之于册。吾侪工作人员对兰芳灌音，常收事半功倍之效者，未始不由此也。然至正式灌音时，兰芳本人较事前更为审慎对册而歌，必周必到。间有场面某记锣鼓发生小疵，或其本人在某句某字某腔，略不称意，则次面蜡盘务必弃置重灌而后已。即使工程师及工作人员咸认为完美无疵，而其本人决不置信，非经重灌，不肯接唱新片也。

态度最自然者-荀慧生 慧生灌音，神情自若，态度闲适，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概。余尝见某名旦灌音时，神色顿为之改变，两手执长衫之前襟，权作一团，双足频频移动，一若旧时学塾中，小学生在老师案前背书。此种神态，与慧生相较，盖不啻宵壤矣。

 

 

含痰（谭）量最高者-余叔岩 余叔岩在长城灌《捉放宿店》《摘缨会》诸片，时病咳颇巨，因当时各名伶所灌唱片，均已次第完毕，公司全部人员，特为叔岩片未灌就而留平者，计一月有余，最后叔岩咳嗽尚未痊愈，自觉延滞时日过久，乃确定日期灌音。叔岩之嗓异于他人，越至深夜嗓音越亮，故灌音时间，订为午夜一时。至期，全部人员咸抖擞精神完成此项工作，以冀早日返沪。及叔岩至，先行试音，嗓音果极润亮，惟咳嗽未痊，嗓中时时有痰。乃至收音机前，为之设一茶几，以便饮茶润喉。至正式灌音，先唱《捉放宿店》，彼时叔岩亦聚精会神，以求成绩圆满，而喉中之痰，时时作梗，不得已，就胡琴拉过门时，蹑足疾趋至收音机后之较远处，摘下所戴之獭皮帽，覆在面部，咳嗽一声，即吐痰于帽中。既毕，疾返而至收音机前，润喉再唱。迨一片灌竣，帽子之痰，已积得不少矣。

最具震撼者、灌音经验最丰富者-金少山 事前梅花馆主语工程师，谓少山之嗓，硕大声宏能不失其原音，则该片定可声色。工程师以为彼在平时，亦既灌过郝寿臣之唱片，大面之嗓，不过尔尔也。迨灌音期间，少山先站收音机前，作一度试验。不料第一句倒板未完，隔室机器房中之工程师已夺门而进，告馆主曰，彼非歌唱，真大吼耳。世间安有歌喉大至若是者。收音机中之六双真空管，其灯丝经不起剧烈震动，悉告中断矣。馆主曰：余曾告君，少山之可贵，即在此点。今机器已损，无法再收，请改期可乎？工程师曰：迟三天，余当设法，以最美满之成绩报命也。三天既过，工程师始令少山重做试音。初时，将少山站立之位置，移后十二尺，结果，音散而不甚有劲；此将收音机之口，障以棉花，令少山站机前歌之，音乃带闷。最后令少山站在机后唱来，惟道白则须移前一步，试验之后，均认为圆满，方始正式收音。收音机后，平时为工作人员站立之处，亦即余叔岩吐痰之所，盖音浪不易收入机中。今少山站在机后而歌，结果与站机前者声音相等，足见其嗓音宏亮，异于常人矣。
红极一时之金少山，其灌片经验之丰富，为任何名伶所勿及。少山喜跑马蓄狗，故自置有计分计秒之表，彼在灌片之前，即以此表扣准时刻。正式灌片时，彼一手持表一手指挥场面，鼓也琴也，咸听其支配，而每片灌毕，其时刻与事前所定者决不相差过远，即此一点，已足使工作人员省力不少焉。

最全神贯注者-杨小楼 已故武生宗匠杨小楼，其接洽灌音事宜，悉有乃婿刘砚芳出面代理，间虽小楼本人在场，亦罕有发言。只聆对方辞意，已则运声称“着”“着”而已。正式灌音之时，小楼神色严肃，即与左右亲信，亦不交谈一语，盖全神已灌注在灌片上面矣。迨一片灌毕，必作半小时以上之休息。正襟危坐，瀹茗吸烟。而其东床快婿，则趋奉服侍，无微不至，“老爷子长”“老爷子短”，充满灌音室中矣。

 

报名最别开生面者-小兰英 坤伶前辈小兰英，年来家居颐养，诵经礼佛，彼受戒于辈拈花寺，法名“常越”。长城公司赴平灌音，彼亦灌蓄数张，但非歌唱而系念经。犹忆唱片报名曰：“长城公司特请常越居士即小兰英大善士念药师佛讃”。唱片中用法名，且有大善士句，亦生面别开者也。

 

最佳伉俪-卢翠兰与顾无为 卢翠兰灌音，报名工作由其藁砧顾无为任之。在长城灌片时，余适站在麦克风之后，只见顾君挺胸瞪眼，拉开嗓门，打起京腔道：“特请卢翠兰女士唱打花鼓”。言时唾沫四溅，劲头十足，仿佛犹是当年激烈派老生之神气焉。

 

最费解之唱词- “如白染皂”与“竹篮打水”

已故武生宗匠杨小楼与净角郝寿臣合唱《连环套》，为现代绝唱。高亭公司曾灌此剧，至“啊，原来为此”止。迨长城赴平灌音，主事者认此剧犹有余词未灌，终非全璧，乃谋诸杨郝，自“原来如此”起，至唱完为止，则此剧拜山一场绝无遗珠之憾矣。既灌之后，因小楼念白词准音确，自无若何困难，奈何至“丈夫一言”之后，由郝寿臣接念四字，常通词句，非“驷马难追”即“岂能反悔”二语，而寿臣念来似若“许不认照”四字，与上列二语之音相差实远。然“许不认照”四字亦系假定附会而得。与剧词问答之原意尤相背驰。于是此片暂行搁置，有时请海上精于京剧者试听，咸不得要领。迨发行期将届，乃致函北平郝寿臣本人询问，寿臣腹笥渊博，书法亦可观，旋得复函，为“如白染皂”四字，始恍然。第此四字过于冷僻，难怪人家听不懂耳。

老旦李多奎，继龚云甫之后，俨然有此行奎宿之目。李在长城灌吊龟一片，与名丑茹富蕙合唱，中有摇板二句云，“只望养儿防备老，****一场空”，此四字亦经多人反复细听而不能得者。为便捷计，迳函李多奎处询问。李自幼失学，一字不识，戏曲者皆有师傅口授而强记之，其复函内称“此四字，余亦不知其意义，至于如何写法，余更莫名其妙。因余自知师傅怎样教我，我便怎样唱，一若小和尚念经，彼朗朗成诵，固不知经中果作何意义也”。余得书，为之废然！盖此四字，连原唱人都不知，休论他人矣。嗣以唱片即将发行，唱词不可缺少，乃于无可如何之中，权以“此儿难归”作代替，亦可其音相近也。后二年，卧云居士偕龙沙散人来游海上，二人皆北平名票。而卧云之老旦尤负盛名。一日，同事刘君唔卧云于宴席中，忆及李多奎唱吊龟之四字，犹为悬案，即以此事扣诸卧云。卧云曰：坊间所刊平剧剧本，或作“看来终归”，或作“算来犹是”，而龚云甫之剧本，实为“竹篮打水一场空”，余为龚氏弟子，故有此确词。而李多奎所唱，盖亦得诸龚氏所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