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主厨 | 叶楠
自小编吐槽了一次汉语“给”字多姿多彩的用法后，不少读者在评论中表示不服并声称，和什么“弄”啊“打”啊“整”啊（这大概是来自东北的朋友: ）这些万能汉字相比，“给”真心不算什么。你别说，就拿大家举的“打”字来说，它还真的自古就是个炮灰的命，上溯至宋朝欧阳修，就在《归田录》中这样吐槽“打”字：
今世俗言语之讹，而举世君子小人皆同其谬者，唯‘打’字耳。其义本谓考击，故人相殴，以物相击，皆谓之打，而工造金银器，亦谓之打，可矣，盖有锤击之义也。至于造船车曰打船、打车，网鱼曰打鱼，汲水曰打水，役夫晌饭曰打饭，兵士给衣粮曰打衣粮，从者执伞曰打伞……语皆如此：触事皆谓之打。
【喂……黑就黑嘛，扯君子小人的干什么……】
到了新文化运动期间，刘半农（对，就是发明“他/她/它”的那个人）又专门写了一篇《“打”雅》，愤愤然地列出所收集的一百多种“打”字用法（后来据说收集到了8000多种……这是在自造语料库麽？），以此认为这个字“混蛋到了透顶”，还将之称为“混蛋字”。
【有话好好说，不要骂人……】
所以这个“打”到底有多“浑蛋”呢？《现代汉语词典》对动词“打”就有24个释义，近年来专门写动词“打”的硕博士论文中有的甚至在这基础上进一步划分出26个义项（卢艳艳：2010）……注意这还只是研究“打”作动词接宾语的情况，其他的问题还包括“打”的介词用法（如：你打哪里来呀？）以及与其他语素组成双音节动词的情况（如：打扮、打闹）。
以《现代汉语词典》列出的24个义项为例，我们来感受下该词包罗万象的气势：
（1）用手或器具撞击物体：打铁 打鼓
（2）因受撞击而破碎：打了玻璃盏
（3）殴打：打人
（4）发生与人交涉的行为：打官司 打交道
（5）建造、修筑：打土墙
（6）制造（器物、食物）：打家具 打月饼
（7）搅拌：打蛋 打卤
（8）捆：打包裹 打铺盖
（9）编织：打毛衣
（10）涂抹、写、画：打蜡 打格子 打草稿
（11）揭、凿开：打井 打眼儿
（12）举、提：打伞 打灯笼 打起精神
（13）放射、发出：打电话 打雷
（14）付给或领取（证件）：打介绍信
（15）除去：打胎
（16）舀取：打水 打粥
（17）买：打酒 打油
（18）捉（禽兽等）：打鱼
（19）用割、砍等动作来收集：打柴
（20）定出、计算：打主意
（21）做、从事：打长工
（22）做某种游戏：打秋千 打扑克 打篮球
（23）表示身体上某种动作：打呵欠 打瞌睡
（24）采取某种方式：打比方 打官腔 打哈哈
不过，大家看过这24个义项后是不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小编觉得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这样的词典一看就是编给汉语母语者使用的，也就是说，我们其实在看到释义之前，一般是大概知道“打 NP”是什么意思了。试想，如果歪果仁看到这24个义项，先不说可能直接吓倒一大片，就算那几个凭着顽强的毅力背下来的……难保不会犯上一堆让你无言以对的错误呢。
比如，小编光是想想就觉得他们会问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能说“打月饼 打烧饼”，却不能说“打披萨 打包子”？
为什么能说“打篮球 打游戏”，却不能说“打足球 打钢琴”？
为什么能说“打车 打飞的”，却不能说“打公交 打高铁”？
为什么能说“打酒”，却不能说“打书 打衣服”？
为什么能说“打鱼”，却不能说“打虎 打狗”（不是hunt之义）？
……
大家发现了嘛？虽然名义上“打”可以列出20多个释义，但其中不少都是不太能类推的，如果直接把这种来自某几个词组的具体意义推衍出来单独立出一个义项而不加解释，往往会误导非母语者随意类推。从根本上来说，这样的分析方法并没有明确指出“打”各义项中最重要的特征（或区别性特征），即那些可以说清楚为什么“打车”对而“打公交”就不对的东西。
因此，小编相对更倾向那些偏归纳、综合的分析方法，其特点是提取关键的语义特征，注重各义项之间的引申等关系（可参考：孙冬梅2008 吴让应2013等）。其实，从基本义来讲，“打”并没有那么复杂，《广雅·释诂三》：“打，击也。”大徐本《说文·新附》云：“打，击也。从手丁声。”
刚刚那24个中，其实（1）（2）（3）（15）都可归入基本义，即用手或器具撞击（物体），尤其是（2）因受撞击而破碎义项，其实要产生这个意思，“打”必须要和“了”组合（如：失手打了玻璃皿），因此其“破碎”这一结果还来自“了”，“打”用其基本义足矣。
那其他的呢？为什么会引出那么多意义呢？祝建军（2002）认为“打”是一个很典型的动作动词，因此与之相联系的语法语义范畴也较为典型和全面：动作的主体、受事、强烈程度、方向、结果、工具、目的等。动词“打”在与宾语结合的过程中，逐渐受其影响而发展出不同的释义。小编认为这种解释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我们刚才列出的释义中，首先可以发现一堆按相似套路产生的意义：
打月饼：制作月饼的过程中有“敲击”的动作（使面团从模具中脱落），动作结果是月饼；
打蛋：动作有[ 撞击/触碰] [ 手操作]的特征，动作对象是鸡蛋液；
打毛衣：动作有[ 触碰][ 手操作]的特征，动作结果是毛衣；
……
不难发现，24项中不少“打 NP”所表示的活动，都包含了基本义中[ 撞击/触碰] [ 手]这些核心要义，“‘打’代表整个动作有击打或类似击打的动作”（祝建军：2002）。就连可能不太容易解释的“打水”、“打谜语”，其实也能追溯其渊源获得合理的解释。“古人汲水多用尖底陶罐击水而汲，含有类似击打的动作”（祝：2002）。“打谜语”这种用法也有其来历，最早“猜灯谜”俗称“打灯虎”，“猜中”其实也暗含“击中”的语义。
因此，小编觉得24项中以下这些虽然不是“XX敲击XX”这样简单的模式，但都包含了手部活动、敲击/触碰动作这两个要义。试对比：
打篮球 打乒乓 打排球 打扑克 打麻将 打游戏
*打足球 *打钢琴
虽然上面的两行都符合“进行某种游戏、运动”这个义项，但“打足球”不能说因为足球主要是用脚踢；“打钢琴”也不可以，因为演奏乐器似乎不是把乐器当做一个整体使手对之“敲击或触碰”，且“弹”可能早就占据了这个用法。
比较有意思的是“打游戏”，当我们用“打”的时候，这个游戏肯定是主要靠手部活动并有敲击、触碰的动作，比如电脑游戏（敲击键盘）、电动游戏、三国杀等，而不可能是“丢手绢”、“贴大饼”这样的（这些应该是：玩/做游戏）。
按这样的思路，（5）（6）（7）（8）（9）（10）（11）（16）（17）（18）（19）（22）这些义项虽然有一定的泛化、引申色彩，但大致可归在同一层次，因为多少都和基本义直接相关。其中像“（17）买”，其实小编觉得这个义项就是从“（16）舀取”延伸而来的，是那买东西中的一个动作来借代买东西的活动，其实不太能类推。
[ 使产生]：打土墙（修筑）、打家具（制造）、打毛衣（编织）、打包裹（捆）、打井（凿开）、打蜡（涂抹上）
[ 使转移]：打水（汲取）、打酒（买来）、打柴（收集）、打鱼（捉）
[ 使受力]：打蛋（搅拌）、打秋千（推）、打篮球（拍打）
……
【注：小编发现文献中在作类似的归类时所使用的语义特征往往各不相同，故这也只是小编一家之言】
这里小编最为困惑的就是“打伞 打灯笼”这个用法，虽然“举、提”确实是手部活动，似乎也有“触碰”义，但和以上这些比起来，离原义差距稍大，尤其这个动作还是一个静态的动作（“持着某物”）而不可以反复（如“敲打”、“编织”、“涂抹”）。不知大家是怎么想的？
最后剩下的是抽象化程度最高的，这些义项几乎脱离了[ 手操作][ 撞击]的原义，如：打长工、打呵欠、打官腔、打雷。如果歪果仁缠着你解释这里为什么可以用“打”……
God bless you，有人说[ 使产生]进一步引申出[ 发出/发射]，所以有“打雷”、“打呵欠”的用法；有人说“打秋千”这类用法进一步抽象化为进行、担任之义，故有“打前锋 打下手 打长工”的用法……
有些事……三言两语还真是说不清。
不过 最后！！！小编想说说对“打车”这个词的看法。一般认为“打车”就是“乘车”（采取某种方式）这个意义，但是还是那句话，“乘”并不没有贴切地体现最重要的特征，从而难以解释“打火车”为什么不可以。小编的看法是“打车”可能还是来源于上一层中“打柴”、“打水”等“获取义”，故暗含一个主动招揽之义，而“地铁”、“公交”、“高铁”都不是随叫随到的工具，因此不能使用。诸位觉得呢？
参考文献：
吴让应. 现代汉语“打 NP”研究[D]. 四川外国语大学, 2013.
卢艳艳. 动词“打 N”的语义语法学研究[D]. 东北师范大学, 2010.
应蕙菁. 基于原型范畴的动词“打”的多角度考察[D]. 上海师范大学, 2010.
孙冬梅. 手部动词“打”的语义语法学研究[D]. 南京师范大学, 2008.
奚俊. 动词“打”的研究[D]. 北京语言大学, 2006.
祝建军. 近代汉语动词“打”的语义泛化[J]. 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2, 15(3):354-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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