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浩然的小说《蒋扈氏》（《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点评）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其语言简短精练，层次感十足。在时有谐趣而略带苦涩的叙述中，方言的运用使得行文情韵悠长而绵厚，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主人公蒋红涛的孤独和奶奶蒋扈氏曲折的一生。跟随名家点评，共赏大赛佳作。
文/胡浩然
一
地里蹲着的蒋红涛，1986年他爹跟老贺在镇上卖蒜。
老蒋平日里爱在村里瞎溜达，逢人就插一两句，最喜欢开玩笑，没大没小。碰上带孩子的妇女，老蒋会揉揉孩子的脸蛋：“咦，长得中，该找媳妇啦。”而那女的就会说：“老蒋，你浑蛋！”碰上年纪大的，老蒋会笑呵呵地迎上去：“瞎跑啥，有啥主贵嘞。”碰上年龄相仿的：“走，三缺一。”自从老蒋卖蒜之后，老蒋就很少出去溜达，整天除了卖蒜就是憋在家里给蒋红涛讲自己在镇上的故事。蒋红涛最爱听的一个是砍价，一个是戏台。
“我说啊，你这蒜咋卖？”“最低价，两毛。”“你咋不去抢?便宜点！”“姐，真嘞不行，咱又不是老鳖依（吝啬的意思），搞这一套干啥。”“甭说了，一毛五。爱卖不卖，不卖我走！”“好，好，好。我卖还不行吗？就当我今天做的是赔本生意！”
而戏台，据老蒋说，戏台早就搭了，最近才来了一个戏班子，都是一家子的人，人家绝活都是传男不传女，这个倒好，传得挺广。虽然蒋红涛听不懂戏也对戏不感兴趣，但他知道他奶喜欢，只要他奶喜欢，他就喜欢。
再后来，蒋红涛听他奶说老蒋和老贺生意谈崩了。从此老蒋便得了风寒，卧床不起，直到最后离开了蒋红涛。
二
1989年，蒋红涛12岁，在蒋家庄和严家庄交接的地方，有一个人造湖，蒋红涛喜欢在一个明亮的晚上对着湖面大喊：娘，你在哪？他希望娘能听见，听见，听见。
蒋红涛从未见过他娘，也没有人告诉他，包括老蒋。他不希望自己的娘是傻娘，因为在蒋红涛家的对门，有一个傻娘，整天不知道说话，走起路来疯疯癫癫，见人只会笑。
这一年，蒋红涛跟着他奶住。
蒋红涛喜欢跟着他奶住，他喜欢听他奶讲以前的老故事。蒋红涛他奶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
一天晚上，蒋红涛躺在他奶身旁。
“奶，你家以前是干啥的呀？”
“你个信球，你奶我可是大地主的女儿，家里当时富得流油，要不是突然变卦了，现在说不定还富着嘞！”
“奶，你不要骗我。”
“骗你干啥，当时你爷就是一个穷书生，我根本看不上眼，要不是我爹看中他有文化，我才不会嫁给你爷嘞。”
“奶，你不要骗我。”
“我日你万奶奶。”
“奶，你骂你自己干啥？”
“我日你八辈祖宗。”
“奶，你又骂你自己。”
三
1998年，蒋红涛21，他奶71。蒋红涛在外打工。
这一年夏天，蒋红涛带着自己的女朋友尤儿回老家看他奶。他奶正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樱桃树下，蒋红涛带着尤儿推门进来。
蒋红涛他奶上下打量着尤儿，伸过手来拉着她：“好孩子儿，要是俺家的兔崽子欺负你，告诉我，我打他。”说完，他奶从马褂里掏出一个玉镯子，笑着给尤儿带上：“我认定你是我孙媳妇儿了。”一句话倒说的尤儿不大好意思了。蒋红涛忙说：“奶，你看，人家都害羞了。”“乖乖，你弄啥哩，我挑孙媳妇儿还不行吗？”
四
1999年，蒋红涛22，他奶72。
蒋红涛再也见不到他奶了。
回到家后，他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蒋红涛的表弟蒋二对蒋红涛说：“咱奶让我交代你几件事。”
蒋红涛蹲着没有说话，蒋二说：“咱奶说，你要有出息，能干大事，不能穷一辈子。”
蒋红涛蹲着没有说话，蒋二说：“咱奶还说，他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时候用的东西她还存着，就在里屋一个黑柜子子的上层。”
蒋红涛蹲着没有说话，蒋二说：“咱奶说，尤儿是个好姑娘，她相中了，让你好好对她。”
蒋红涛蹲着没有说话，蒋二说：“咱奶还说，咱家的樱桃树可好了，让你好好养它，夏天的时候咱兄弟几个分着吃，别争。”
蒋红涛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
五
1937年，老扈潦倒不堪，身边还跟着他女儿。
老扈走在去往山东的路上，打算去投靠他大伯。
这天，老扈来到泰山脚下，带着自己的小女儿，给她说：“娃，这累死人了，咱搁这歇会儿吧。”女娃只知道含着手指头呆望着老扈。转眼间，爷俩走进了悦朋客栈。
“哟，爷儿，打尖儿还是住店？”
“嗨，住啥子店，打尖儿就行了。”
“好嘞，您这边请。”
老扈坐在一张方桌前，招呼女儿到身旁坐下，大呼：“给俺弄一碗羊肉面，多放点羊油，再拿一个小碗，洗干净啊！”
“好嘞，羊肉面一大碗，羊油多点。”
正觉无聊间，对面来了一个肥头大耳的黑汉子，猛地一坐，桌子“咣当”响，把老扈他女儿吓得脸发白，差点儿就哭了。老扈见状，正要发作，却也吓了一跳。
原来那汉子一直盯着老扈看，好家伙，过了一会儿子才吭声：“呀，呀，呀。爷儿，你咋搁这儿哩。”
老扈先是一怔，旋即回过神来，头脑清醒了：“我日，这不是老黑吗，唉，多少年不见就差点儿给忘了。”
原来，老黑曾是老扈当地主时地里的人。自从老扈出事以后，老黑只身一人在山东鬼混，不想这几天到泰山吃了亏，心中的怨气没地儿撒，只能到这店里吃酒解愁，不料遇上老扈。原来，当年，老扈对老黑极好，老黑一直不忘老扈的恩，而且老黑也曾帮过老扈好大的忙，老扈也心存感激。
“哥，你跑这儿干啥？”
“唉，哥穷了，这不，带着孩子找亲戚。”
老黑瞧了一眼老扈他女儿，好像想起了什么，对老扈说道：“呀，哥，俺儿也差不多大， 他老娘一直催我给他订娃娃亲，你看咋样儿？”
老扈又是一惊，细想：老黑这人虽然没多大本事儿，但是人挺好的，唉，可怜俺妞跟我吃了不少苦。
“中，哥高兴。”
据老扈她女儿后来说的，那天晚上老扈和老黑喝了几个钟头。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老黑特意花钱去当铺买了一个玉镯子，亲自送到老扈手里，说是嫁妆。
第二天，就把老扈他女儿用花轿抬回家了。
据老黑后来对老扈他女儿讲的，出嫁后的第二天，老扈因风寒死了。
老扈他女儿至今仍记得出嫁前的那天晚上，她爹对她说：“妞，爹对不起你，没有给你找个好娘，你娘跟别人跑了，就剩咱俩了，现在你又要走了，我就是死了也没人管。”说完，女儿抱着他哭了整整一晚。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老扈他女儿成了蒋红涛他奶，1999年，又抛下蒋红涛一人。
六
蒋红涛蹲在地里，蹲在这坟头前，整个世界就只剩他一人了。
（作者学校：河南省实验中学 指导老师：张定勇）
《蒋扈氏》是这个年龄段作者所写的少见的小说上品。让我们记住胡浩然这个名字吧，他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个好作家。
这么年轻，小说的完成度之高，已经令人肃然起敬。他令人联想到现代最好的小说家之一师陀。篇幅尽量精短，不以大悲大喜取胜，但少不了曲折蜿蜒、指此道彼，方言恰当适量又不至于生僻怪异，时有谐趣而略带苦涩，情韵悠长绵厚。这些与胡浩然的《蒋扈氏》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说的层面感很值得一说。最上面一层是孙子蒋红涛，开篇和结尾都蹲在地里，他孤单的身影外显于世，他的身世充满难言的历程。故事自然地渐渐向内走去，他初期记忆中的往昔开始进入父亲老蒋那一层面，而以确凿的年份和年龄相关联的最里一层则是蒋红涛的奶奶。无论老扈、老黑、女友尤儿、表弟蒋二还是从未见过的娘，他们绝不是打酱油的，在这个小说里都不可或缺，都带着实在和能够清晰想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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